汉侯(67)
睡梦中,少女回到边郡,身上的绮衣换成布裙,背着藤筐走过地头,天空一片碧蓝,田中长出青苗,耳边是父母和阿弟的笑声,连懒惰的兄长都拿起耒耜,帮阿翁一同锄草……
江陵城飘雨时,长安落下一场薄雪。
未央宫响起朝会的乐声,群臣列队入殿,发冠肩头都覆有几片银白,被室内暖风熏化,浸染出暗色的水痕,很快又消失不见。
长乐宫内,窦太后靠在榻上,陈娇坐在榻边,细述城内发生的趣事,窦太后依旧眉心深锁,再不闻往日笑声。
堂邑侯病愈之后,陈娇就被刘嫖送入长乐宫。
自从陈娇开始顶嘴,母女俩的关系急转直下,近乎降到冰点。堂邑侯充当和事佬,效果微乎其微。实在是感到头疼,刘嫖干脆把陈娇送回长乐宫,眼不见为净。
现如今,馆陶长公主在窦太后跟前不得好,景帝的心思也是越来越难猜。
自从栗姬死后,景帝再没收过美人入宫。之前依照王娡的计策,说服景帝考虑刘彻和陈娇的婚事,如今也迟迟没有下文。馆陶心中没底,奈何正逢多事之秋,实在不敢冒着触怒窦太后的风险去未央宫。
最近朝堂不太平,参奏诸侯王的奏疏不断,先前火力集中在临江王身上,如今更带出梁王。临江王被告发侵占宗庙土地修建宫殿,罪名落实,难保不会下中尉府。梁王被告的罪名同样不轻,有官员举发他纵容奸诡刺杀朝臣,将袁盎几人被刺的事翻出来,在朝堂引起不小的波澜。
刘荣被攻讦,窦太后已是怒气不小;刘武也被提出来,更是让她大发雷霆。
袁盎被刺杀是怎么回事,长乐、未央两宫都是心知肚明。当初极力阻拦景帝立梁王为储,其中就有他一份。
现如今,主谋羊胜、公孙诡就躲在梁王的封国,真要派人捉拿,送入中尉府,绝对一审一个准。然而景帝迟迟不下旨,任由情况不断发酵,长安城内都开始盛传梁王跋扈,指使宾客刺杀朝官,更在事后包庇纵容,连天子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听到城内的传闻,窦太后气得不肯用膳,陈娇劝说也是无用。
朝会之后,景帝亲来长乐宫,窦太后让陈娇下去,殿门关上之后,厉声质问:“为了太子,天子要杀亲子,更要杀我子?!”
景帝沉声道:“阿母,我怎会如此。”
“休要搪塞于我!”窦太后撑起身,厉声道,“阿启,你真要走到这等地步?亲子兄弟都要绝情?你可知今日所为,他日会带来何等后果?!”
“阿母,我非无心之人。”景帝想要继续说,突然一阵剧烈咳嗽,止都止不住。
窦太后神情凝住,立刻让宫人送上温水,随后让景帝近前,抬手覆上景帝的额头。
“阿启,你的病一直没好?”
景帝饮下半盏温水,勉强止住咳嗽。看向窦太后,心知遮掩不住,只能尽量放缓语气:“阿母无需担心,不过天气转凉,一时没注意,过些天就好。”
窦太后显然不信,扣住景帝肩膀,意识到景帝瘦到何等程度,心中陡然一惊。
“阿启,是不是……你才这么急?”
窦太后的话十分含糊,景帝却听得清楚明白,轻声道:“阿母放心,总能撑过这几年。”
“你、你这!”窦太后声音沙哑,话到半截突然顿住,用力闭上双眼,许久才道,“给太子选妃吧,尽早封诸皇子为王。召临江王入长安对薄,除封国。阿武……梁王那里,我会遣人去,让他把人交出来,亲自到长安请罪,其后削减王国军卫。”
“阿母……”
“太子妃定堂邑侯女。”窦太后声音低沉,扣在景帝肩上的手越来越紧,“阿启,我让步,留下临江王和梁王性命。在我死后,让太子留窦氏一条血脉。”
景帝低下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阿母,是我不好。”
“好与不好,现今已不重要。”窦太后收回手,疲惫道,“阿启,我不会再阻你,可你要想清楚,如太子不符你愿,后果将会如何。”
“阿母,阿荣生性宽厚,怜惜百姓,然同我一般,终为守成之君。匈奴盘踞草原,疆域甚广,如不能除此强敌,终将遗祸子孙。”
“太子能做到?”
“太子聪慧,诸皇子之中最肖我,也最不肖我。”景帝饮下盏中温水,压下喉咙中的痒意,“继阿翁同我之后,汉需开拓之君,杀伐果断,方能除北疆之患。”
“穷兵黩武亦非国朝之福。”窦太后沉声道。
“今匈奴贵种不和,草原有大乱之兆,如不能趁机除之,他日再出一个冒顿,恐穷兵黩武之机都不再有。”景帝声音加重。
提到匈奴,窦太后沉默了。
殿内寂静许久,风从殿前呼啸而过,雪花纷纷扬扬,石阶前很快铺上一层银白。
陈娇信步来到廊下,看到遍地雪毯,突然生出玩心,提起裙摆,镶嵌珍珠的丝履踏到雪上,留下一个个小巧的脚印。
“翁主,小心着凉。”宫人为陈娇披上斗篷,出声提醒道。
陈娇不以为意,从石阶一路踩下去,恰遇来向窦太后请安的刘彻。
两人立在雪中,谁都没有开口。
陈娇面上的笑渐渐收起,拢紧斗篷转身离开,娇俏的身影消失在殿后。刘彻迈步登上石阶,意外的,踩中陈娇留下的脚印。
长安落下第一场雪,远在北地的云中郡早已是六出纷飞、银装素裹。
枯黄的草被压在雪褥之下,屋檐垂下成串冰棱,被好奇的孩童掰断,送进嘴里,凉意沁入心脾。不等孩童将冰棱咬断,就被阿母一把夺去,屁股被狠拍两巴掌。
“着凉怎么办?村寨中可没有医匠!”
草场尽被白雪覆盖,远远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旱獭全部藏进洞中,到雪融之前,再听不到熟悉的大叫声。
大雪连续下了数日,丝毫不见停止的迹象。
赵嘉同鹤老商议,集合村寨中的青壮加紧修缮房屋,检查墙垣,增厚墙头的木板,避免建筑被雪压塌。此外,每日增加巡逻人手,严防林间和草原的野兽。
“雪太大,猎不到食,狼群甚至虎豹都会来。”
“孩子尽量留在家里,不要出门,出去都要带犬。”
“城内贴出告示,有匪盗野人流窜到临县,外出切记小心。夜间也要警醒,有可疑立刻放箭,莫要心慈手软!”
鹤老声色俱厉,重点叮嘱守门人和青壮,不要轻易放外人进来。
据官寺贴出的告示,阳寿县一个村寨遇匪盗,死伤三十多人,五六栋房屋被烧毁。动手的是匪徒和野人,带路的却是投靠村人的亲戚!
更加恶劣的是,此人得亲戚收留,不思感恩,反而趁青壮外出捕猎时,将匪盗和野人放进村内,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待到青壮们归来,恶人尽数逃之夭夭。
几个被母亲藏进地窖的孩童道出真相,众人怒发冲冠,不顾天寒地冻,血红着双眼,带上猎犬、猎鹰和弓箭追出十数里,射杀数名匪徒野人,更将带路之人绑在马后活活拖死,尸体丢给野狼。
无独有偶,相邻的雁门郡和定襄郡也出现流窜的匪盗。
官寺陆续贴出告示,不可收留可疑之人。如有亲戚来投,不可隐瞒,必要及时上报官寺,以防匪盗混进村寨,再发生类似惨案。
赵氏和卫氏村寨防范严密,加上赵嘉凶名在外,村寨中青壮数量又多,很少有匪徒敢潜入沙陵县,打这两处的主意。
日前赵嘉进城,将改进毒烟筒的方法呈送魏太守,其后同南来的商队换回数车粮食,还顺便买下整车酱料,一起运回村寨,在仓库中储存起来。
和之前的做法一样,凡来领取粟菽的村人,都会在虎伯处登记领取木牌,待到雪融后以劳力进行偿还。
赵嘉留在家中的时日不多,自大雪落下后,几乎每天都在畜场,和熊伯一同巡视围栏,驱赶因饥饿到来的野兽。
野兽实在太多,哪怕有魏悦带兵清扫,照样杀之不尽。
狼群不稀奇,隔几天就能看见。在巡视过程中,赵嘉还亲眼见过豹子,行动灵活得超出想象。老虎没见过,只在雪中发现几个巨大的脚印,用手掌对比之后,赵嘉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郎君无需担心,越凶的畜牲越聪明,不会轻易靠近畜场。”熊伯站起身,拍去手上的残雪,“估计是找不到猎物才走这么远。警醒些,应该不会出事。倒是豹子难防,得在圈中多安排人手。”
赵嘉点点头,见北风又起,有大雪的征兆,准备调转马头,尽快赶回畜场。
巡逻的队伍很少走这么远,全因发现虎爪印,才一路跟了过来。
边郡地广人稀,此处更加荒凉。极目远眺,除了皑皑白雪,就只有一片孤零零的榆树林,连废弃的草舍都不见一栋。入冬以来,几乎没有边民在此活动。
相距几百步外,一头拖着尾巴的野狼刨开积雪,正用力拖拽着什么。大概是实在太饿,野狼发现赵嘉一行人,却压根不想躲藏,一味的拖拽着雪下的东西。
天空中开始有乌鸦聚集,还有两只狐狸出现在不远处,貌似都在觊觎野狼发现的东西。
“大概是冻死的黄羊。”有青壮道。
野狼瘦归瘦,骨架实在不小。它拖拽得如此费力,雪下绝不可能是只兔子,九成是大个头的猎物。
天色不早,乌鸦越聚越多,担心会有更多野兽赶来,众人无意多做停留,正想打马离开,一名青壮突然叫道:“郎君,是人!”
“什么?”
赵嘉拉紧缰绳,顺青壮所指看去,见野狼拖出一条人腿,当即神情一凛,让众人开弓射箭,将围在尸体旁的野兽逐走。
待野兽散开,众人策马奔到近前,看到被刨出雪堆的残破尸体,认出尸体上残留的衣饰,都是大吃一惊。
“匈奴人?!”
☆、第60章 第六十章
边郡发现匈奴踪迹, 哪怕仅是尸体,也绝不容轻忽。消息报至云中城,魏太守亲自下令,由魏悦领兵搜寻, 务求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边军实行地毯式搜索,方圆五里之内, 及膝深的雪都被翻开,陆陆续续又发现四十多具尸体。大多数都被野兽撕咬过, 变得残缺不全。
动静实在太大, 雪地里的小兽都被惊动,十多只野兔和野鼠飞蹿而出, 引来徘徊在附近的野狼和狐狸, 几名边军走得太散, 险些遭到狼群攻击。
“公子, 只有这些。”
雪下全部翻过, 确定不会有更多发现,魏武率人将尸体堆叠到一起, 请示魏悦, 召回走远的军伍。
“依身上的皮袍, 应该都是匈奴人。”魏武道。尸体太过残破, 除了皮袍, 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更不用说随身的武器。
“本部还是别部?”魏悦策马上前, 目光扫过地上堆叠的尸体, 沉声问道。
“七成以上都是本部。”魏武也不忌讳,抓起一件遍布污痕的皮袍,翻过来,又抓起一条断裂的腰带,对魏悦道,“动手的也是匈奴人。”
有军伍在尸体上发现断裂的箭头,大概是扎得太深,没能-拔-出来,依旧卡在骨缝里。箭头是由兽骨制成,别说汉军,边民都不会用,只有北边的邻居才会配备。
“死的是匈奴,动手的也是匈奴?”魏悦眉心微锁,翻身下马,用刀鞘挑起地上的皮袍,又查看军伍递上的箭头。
魏武等人也觉得奇怪。
自入冬之后,云中郡先后派出多股骑兵,将附近的胡人部落尽数撵走。论理,郡中不该出现匈奴人的踪迹。就算是有,也该是别部,不该是本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