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57)
对于领队的决定,赵嘉和乌桓商人都没有异议。
队伍继续前行,不久,就看到天空盘旋的秃鹫和乌鸦,像是大团的阴云,昭示着下方会是何等惨景。
距离高车人的营地越来越近,斜刺里突然冲出几匹快骑,看穿着打扮和手上的武器,应是羌人无疑。
“汉人?”为首的壮汉头戴骨盔,手上拿着一把草原少见的铁制骨朵。
之前探路的护卫脸色骤变。
他先前来时,附近并无这伙羌人的踪迹!
“我等自南来,往诸部市货。”
领队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仅是眼前这七八骑,开弓就能拿下。但对方大咧咧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显然留有后手,谨慎行事方为上策。
“彼为何人?”
“拓跋诘,羌部首领。”壮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车队众人,目光在装在绢和盐粮的大车上停留许久,似乎是想直接动手抢,又对护卫手中的弓箭有所顾忌。
在边郡附近游牧的部落都清楚,这些往来草原和汉境的商人不好惹。遇到凶悍成性的,抢劫不成还会被反杀,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在得不偿失。
拓跋诘看似粗莽,实则颇有些算计。
他所部超过千骑,在别部中实力不弱。可惜之前和高车部一战,死伤接近两百,若是攻击这支商队,拿倒是能拿下来,但损失同样不会小。
既然如此,何必冒风险?
他手中有抢来的骆驼和牛羊,牛羊挑健壮的留下,骆驼又不会养,无妨和体弱的牲畜一起换给这些汉人。
拓跋诘甩了下马鞭,令同行的骑兵收起武器。随后在马上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汉礼,用还算流利的汉话道:“这些车上都是货物?”
领队点头,让护卫放低弓箭,但不要放松戒备。
“可有铜钱铁器?”拓跋诘大手抓着骨朵,活似一头骑在马上的黑熊,“我有骆驼牛羊,可以换!”
领队正要皱眉,赵嘉打马走上前,同他低语几声。
拓跋诘的视线移到赵嘉身上,奇怪眼前少年是何身份。
“拓跋首领,我并无铁器铜钱。”领队慢悠悠开口,“不过我有盐,可以常年市换。”
“果真?!”拓跋诘双眼发亮。
铜钱和铁器能提高部落的战斗力,而盐和粮食则能保证部落生存。
听领队口称有盐,拓跋诘已经意动,得知他能常年市换,更是将骨朵挂上马背,搓着大手道:“我的部落就在北方数里,汉子一同前往,骆驼牛羊成群!”
说到这里,拓跋诘又指了指车队中的两个妇人,笑道:“这样的奴隶我也有,汉子喜欢,可以送你!”
听到拓跋诘的话,赵嘉只觉得怒气上涌,用力攥紧手指,才勉强压下怒火,没有当场发作。
仿佛没看到众人的神情,拓跋诘继续道:“高车人,氐人,大宛人,匈奴人,我都有!”
听他话中提到匈奴,赵嘉和领队同时眸光微闪。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拓跋诘盛情相邀, 领队和赵嘉商议之后, 暂时放弃查探高车营地,转道前往羌部驻扎地。
空中的乌鸦和秃鹫仍在盘旋, 飞落之后又再次升起,似黑压压的阴云, 始终萦绕不去。
队伍转道时, 两个妇人坐在大车上,打量走在前方的羌人,视线凝固在拓跋诘身上, 双眼变得暗沉。
“长者,请转告郎君,要小心这伙羌人。”之前和赵嘉说话的妇人凑到车栏边, 对虎伯低声道, “若我没有看错, 当初袭击高车人的就是这支羌部。高车部落中有传闻, 他们还袭击草原商队, 甚至连匈奴人都抢过。”
并非妇人眼力超出常人,而是拓跋诘的头盔和武器太显眼。尤其是他手中的铁骨朵,纵然是在匈奴本部, 也要裨小王之上才能持有。
至于说羌人袭击商队和匈奴, 高车人并不觉得如何。类似的事情,一些实力强大的高车部也常做。老上单于时, 高车部还曾联合起兵, 虽然最后被剿灭, 却也让匈奴本部吃了不小的亏。
虎伯对妇人点点头,中途休息时,策马走到赵嘉身边,转达妇人之语。
赵嘉拔掉水囊的塞子,举到嘴边饮了一口,反手抹去唇边的水渍,看一眼正和领队说话的拓跋诘,低声道:“无碍,车上有毒烟筒。”
在出发之前,赵嘉特地请示魏尚,希望能在商队中装备一些特殊武器,毒烟筒就是其中之一。
和边军使用的不同,这些毒烟筒没有绑在长戟上,而是装在特质的木筒里,点燃后抛掷出去,能够放出大量的毒烟,而且点火效果极好。
如果情况不对,商队中的护卫策马绕着营地跑两圈,就能让羌人的帐篷变成一个个大火炬。
出发之前,赵嘉特地寻荒地做过试验,魏尚和魏悦都在现场。看到新制毒烟筒的威力,魏尚当场拍板,将这种武器装备军中。
同行的长史提出,可在筒上嵌入绳索,飞甩起来扔得更远。两军交战,普通士卒来上一轮,就能让对面冲锋的骑兵阵型大乱。
看到改良后的“新品”,赵嘉不得不承认,比起这些抄刀子和匈奴对砍、专门研究涤荡草原的边郡大佬,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受到了局限,当真还有得学。
短暂的休息之后,队伍继续前行。
跃身上马时,赵嘉发现右前方的草丛有些不对,正想让护卫去查探,带路的羌人已经策马冲过去,根本不用弓箭,直接挽住缰绳,让战马人立而起,狠狠地踏了下去。
清晰的骨裂声传入耳中,羌人放声大笑,用胡语叫着什么。
下一刻,草丛中冲出三四个赤身-裸-体,仅在腰间围了一圈兽皮的男人。各个面容凶狠,手中抓着石头骨器,其中一个还拖着一个半大少年的尸体。
“是草原野人。”乌桓商人走到赵嘉身边,低声道。
赵嘉没说话,双目紧盯前方。
比起赵信和赵破奴几个,眼前这些男人更加凶狠,比起人更像是野兽。哪怕羌人驾马冲上来,照样不见半点畏惧,就地一滚避开马蹄,用手中的石头和骨器砍伤马腿,像野狼一样咬住战马的伤口,生生撕扯下一块肉来。
羌人愤怒大叫,立即张开弓箭。骨制的箭头虽钝,照样能轻易穿透野人的皮肉。坐骑受伤的羌骑更是-拔-出短刀,对着野人一顿挥砍。
羌人数量占优、武器占优,草原野人再是凶狠,终究无法用血肉之躯对抗刀箭,陆续惨叫着倒下。最后一个野人转身想跑,拓跋诘在马上张开强弓,箭矢飞射而出,正中野人的后心。
战斗发生得突然,结束得极快。
在赵嘉看来,羌骑不像在杀人,更像是在取乐。这些草原野人在他们眼中,的的确确和野兽无异。
“郎君,他们在展示强悍。”乌桓商人突然开口。
赵嘉神情微顿,看向收起弓箭、满脸得意的拓跋诘,忽然冷笑一声。
展示强悍?
如果拓跋诘自以为聪明,怀揣此等心思,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又行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前方出现三名羌骑。
看到排成长列的商队,以及为商队带路的拓跋诘,羌骑都很兴奋,手搭在嘴边,发出古怪的叫声。
声音传出很远,在空旷的草原中回荡。
大地传来一阵震动,更多的羌骑从地平线处涌来,马蹄踏碎高草,呼啸着奔至近前,声势惊人。
拓跋诘大笑着举起骨朵,嘴里喊着什么。羌骑纷纷拉住缰绳,举起自己的武器,用胡语大声应和。
赵嘉冷眼旁观,沉默地计算羌骑的数量,盘算着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这几百人一举拿下,
最后得出结论,想要快速结束战斗,投掷毒烟筒是最好的办法。杀不死更多,却能造成对方的混乱,等其互相践踏,形不成战斗力,大可冲上去补刀。如其分散逃跑,还可以在身后开弓,从容收割首级。
换成两个月前,赵嘉不会如此冷静。假使知晓此刻脑海中描绘的场景,估计还会被自己吓一跳。
只能说世事不由人,他想要彻底融入这个时代,想要在这里更好的活下去,想要护住身边之人,就必须进行改变。
现如今,亲眼见到汉人被掠后的悲惨,见到草原上的真实,赵嘉就算是强迫,也要使自己武装起来。如果犹豫不决,不能坚定的朝目标迈进,最后留下的只能是不甘和悔恨。
摸到缠在前臂上的匕首,想起出发前魏悦同他说的话,赵嘉闭上双眼,再睁开,看向羌人的视线犹如利箭,再不见边郡时的温暖。
两支队伍合拢一处,数百羌骑行在左右,无论是草原野人还是伺机而动的贼盗,都不敢轻易靠近。
途中遇到赶着牛羊的牧民,牛羊中间还混着不少骆驼。
牧民显然没有经验,对这些骆驼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勉强维持住畜群不散,抓紧向部落的方向驱赶。至于将骆驼和羊群分开,难度实在太大,基本是想都别想。
“首领!”
带头的牧民是一个年约三旬的大汉,身上穿着左衽皮袍,四方脸膛,面色黝黑,眼底带着凶光,看向拓跋诘身后的大车,表情中是掩不去的贪婪。
拓跋诘按住牧民的肩膀,对他摇摇头,随后转向赵嘉和领队,指着大群的牛羊和骆驼,高声道:“市给我们盐,这些骆驼换给你们,还有牛羊!”
一路行来,拓跋诘同样在观察,他依旧不知道赵嘉的身份,却能肯定这个少年的地位不低,甚至能做商队一半的主。
之前猎杀野人,主要是为试探赵嘉的反应。如果对方被吓住,事情就会简单许多。可惜期待的场景没有出现,这让拓跋诘变得谨慎,在牧民询问是否动手抢时,直接掐灭了对方的打算。
“兵强马壮,牛羊成群,拓跋部强盛。”按照乌桓商人的提点,赵嘉笑着说道。
拓跋诘被挠到痒处,哈哈大笑。
队伍继续前行,拓跋诘不断打听能市给他们多少盐。知晓车上还有粟米,更是兴奋得直搓手。当即打消用病弱牛羊交易的念头,表示商队可以自己到新建的羊圈中挑,他绝无二话。
别看被屠灭的高车部落弱小,首领的帐篷里着实藏了不少好东西。光是绢帛就有五匹,竟然还有半箱铜钱,拓跋诘着实发了一笔横财。部落勇士的损失都已经补足,剩下的骆驼牛羊都是抢来的,换出去压根不心疼。
知晓首领带回商队,部落中的妇人和孩童纷纷走出帐篷,围了上来。
每次有商队经过,都能换到不少好东西。尤其是汉人的商队,还能换到珍贵的饴糖,那是本部贵种才能享用的美味。
看着兴奋的孩童,赵嘉的心情变得复杂。
他们和畜场中的孩童何其相似。
然而,见到被用绳子拴住,满身鞭痕,近乎被拖在地上爬行的奴隶,发现其中不乏孩子,赵嘉的心又瞬间变得冷硬。
归根结底,在草原上举刀,是为了汉家百姓的生存!
赵嘉一行抵达羌部时,云中郡内正举行一场特殊的演武。
和历次点兵不同,这次演武并未大张旗鼓,在骑兵换上马具之前,演武场四周都是严密戒备,寻常百姓都不能靠近。
魏尚登上高台,精壮的汉子立刻拿起鼓锤,用力敲击支在架上的皮鼓。
咚咚的鼓声传出很远,连城内军市都能听到。
三千骑兵皆身着皮甲,坐骑佩有高鞍马镫,伴着鼓声列阵,杀意凛然。魏悦一身黑甲,手持长刃,策马立在队伍最前。
魏尚-抽-出长剑,鼓音瞬间一变。
没有喊杀声,也没有高声喝令,魏悦猛然一拉缰绳,黑色战马先是慢跑,在大队人马跟上之后,不断进行提速。
隆隆的马蹄声压过战鼓,竟合成同一韵律,丝毫不显得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