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201)
“别,别,有话好说。”袁柳不顾腿疼,拉着宿海将车停在麦当劳门口,两女孩坐在麦叔叔身旁舔着吃甜筒,确切地说,是袁柳看着宿海吃俩甜筒,宿海过意不去,递给袁柳,“真不吃?”
“我不吃,你快说。”袁柳催她,“快点儿啊,我还要回家帮我妈收拾桌子收钱呢。”袁柳擦着腿上的灰尘说。
“昨天晚上,我去看前街理发店的杰克,就是那个洗头学徒,看到俞任姐姐上了白卯生的车,里面还有那个小小呢。这个不是关键,小小坐后排,俞任姐姐前排,然后她在白卯生怀里哭。”宿海学习不好从而保留了良好的视力,她确信自己看得千真万确,“白卯生还帮俞任姐姐擦了眼泪,还摸她头。两个人抱着可紧了!”
这不是有一腿?袁柳你和我就不会这么抱对不对?要不咱们试试?宿海说完就伸手抱袁柳在怀,被闺蜜推开,“你得了你。”
“是吧?你也觉得怪怪的是吧。”宿海又舔了口冰淇淋,“这是什么年代了?咱们什么世面没见过?上次去网吧我还看了间之楔呢,哎可惜打马赛克了。”宿海说了一通,发现袁柳有些木木的,她推对方,“喂?”
喂喂?
袁柳回神,惊魂未定地看着宿海,“小海,这事儿可千万别说出去,你知我知。”
宿海说那当然,她们都是咱们的好朋友不是?白卯生还带我们吃了好几回自助餐,诶,下次我们吃棒约翰吧。
袁柳却坐那儿不动,只看见她眼珠子在滴溜着,宿海看着闺蜜,“喂?听见了没?”
听见了。袁柳回答,“我在找证据链。”
第149章
卯生下班后已经五点半,早超过了幼儿园放学的时间段。她将小小报名在剧团附近的一家私立幼儿园,为的就是接送孩子方便。对老师千谢万谢后,她将小小塞到车里,“今天咱们去吃烤鱼嘞,俞任姐姐请客。”
和卯生生活了近半年,小小的性格比以前开朗了不少,营养补足后,发质开始变得黑油油,颇像印秀的那双眼睛上长着更卷的睫毛,“好——”小朋友声音拖得长长的,再抱着卯生塞给自己的牛奶乖乖喝起来。
俞任说今天难得不用加班,这两个多月为拆迁的事儿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终于开始进入每家每户的签约阶段。今天她们约好在柏州工业大学后门那条街见,那里离俞任的单位近,吃东西的选择也多,停车更方便了——袁惠方家门前有块空地可以停,还不用担心被罚款。
卯生和袁惠方打了招呼后停好车,刚抱着小小要离开,卯生却被饭馆里的袁柳吸引住,穿着围裙擦着桌子的小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正看着她。卯生对她挥手,“走啦。”
袁柳的表情微微一愣,然后也勾起嘴角挥挥手。卯生没看见的是她离开后,这小姑娘的表情又沉黒得像生抽。
自打说出找证据链,袁柳就盯上了卯生。宿海也曾好奇过,问了袁柳两次,被她“没空想这事儿”给搪塞过去。袁柳将自己悄悄隐起,在无人时才反复端详自己的猜测。
她要到了俞任和卯生的Q号,分别加了她们。可惜的是从这俩的空间都没看到什么内容,甚至没找到两人互动的蛛丝马迹。每次卯生来自己家馆子,袁柳都会注意她的衣着装扮发型表情,今天的卯生穿了一套浅蓝的牛仔装,头发用发胶随意抓了下分在耳后,和她平时并无二致。主要是她还带着小小,据说这孩子是她表妹,能说会听的年纪也算个小电灯泡。袁柳越发觉着卯生和俞任姐姐不是“那一腿”的关系。
从俞任身上得到的信息也不多,她每周至少有五到六天要上班。周末放假有时还带着自己去别的地方打牙祭,或者查缺补漏下自己的学习。袁柳甚至借着晚上请教问题的机会在九点、十点、十点半这几个时间段分别联系过俞任,每次问之前都会有一句,“俞任姐姐你现在忙吗?”或者“你在家吗?”
只要俞任没去洗澡,她都会在几分钟内解答袁柳的难题。由此袁柳推断俞任姐姐晚上也不会和卯生“有一腿”。
剩下的疑问就是俞任为什么在卯生怀里大哭?有什么事儿能伤害她到这个地步?
平时俞任除了关切她生活学习,她们之间的话题多半是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想。除此以外,袁柳好像被俞任放置在一个四周都是光滑墙壁的空间,她很难爬出去看一看那个大声哭泣的俞任是怎样的。
她最近在睡前都会读十几页俞任送的书,有本莫泊桑的短篇系列,其中有篇叫《散步》,男主人公形容自己的生活灰暗、沉闷、平淡又空虚。但是他很不走运,因为厚幕被揭开后,此人看到了自己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那一望无际又一无所有的贫乏。袁柳的厚幕也是俞任。
在城中村长大的孩子知道什么叫贫乏还是从认识宿海起。宿海有吃不完的零食,可以随着自己心意让妈妈买各种好看或者古怪的衣服,她除了上幼儿园就是回家玩,最让袁柳羡慕的是她坐在毛信霞自行车后座时天真烂漫的样子。
袁柳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天真灿漫,记事起她就明白自己是个“抱养”来的,为了少被呵斥、不挨打,她不能提要求,而袁惠方在她小时候起教养的原则就是,“咱们不能和人家比,你妈我就这点儿本事。”
除此之外,她还不能撒娇。袁惠方不如毛信霞那样对孩子亲昵温柔,她进这个家时本和袁惠方住一间屋子,后来被刘茂松揣骂了几回,袁柳就独自睡在小房间。隔壁是租户,半夜里吵架哭号常有其事,打雷闪电时也没人真的关心过她怕不怕。袁柳从小就被当半个大人对待,大人不能撒娇,得有自己的担当。大人就要在贫乏生活中淡然下去,习惯一切。
只有俞任也是她的一扇窗户,在俞任面前她才像个孩子。俞任刚来城中村教她那会儿,袁柳当她的面儿写错了一个字,吓得一边忍泪一边用橡皮擦,擦破了纸张后她小手还抖了抖。而那时她本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俞任则将她抱在怀里,说小柳没事的,错了咱们就改,不就是写错字吗?姐姐也会写错。袁柳还在哭时,俞任皱眉了,她看着孩子的眼睛,“你是怕自己做的不好让我生气?我不气啊,我可喜欢小柳了。”
姐姐不会因为小柳写错字就不理你的,姐姐会一直来的。俞任的这句话才让袁柳止住泪。
救命稻草一样的俞任被袁柳紧攥时,是俞任教会了她放松坦然地面对自己拥有的。哪怕那点“拥有”几乎是她的全部。
也是因为俞任,袁柳明白了自己可以有脾气。这点宝贵的教养让她在俞庄时免于被欺负。从小俞任的启蒙更让袁柳成了一个在校优秀的学生,自信从外界一点点地充盈到袁柳的内心,小小的内里胚子从茫然恐惧变得坚实起来。
袁柳也从半个大人长到了大半个大人。她听毛信霞和袁惠方聊过自己,“小柳这孩子真不简单,能给惠方姐你撑腰。”撑妈妈的腰不是做家务那么简单,袁柳凭着直觉行事,知道刘茂松欺负袁惠方时她要站出来,袁惠方创业开馆子她要搭把手,她还要拿出让人羡慕的学习成绩单,换来城中村左邻右舍们一句话,“瞧瞧人家袁柳,那还是抱养来的孩子,对妈妈孝顺得没话说,学习还那么好。”
“抱养”这个事实,从袁柳身上洗不掉的标签,变为称赞她的一个让步条件。袁柳对此心里有些得意的,但她又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哀萦绕心头。她的内心已经长成了个半幽暗半晴朗的世界,幽暗的那一面像与生俱来的原罪,也像她难以启齿的羞耻,更是无人倾诉的孤独。晴朗的那一面是周围的暖意烘照而生。这种温暖,包括她从俞任身上源源不断接纳的,又让生出对自己的责备:太贪心了吧?
袁柳觉得很渴很饿,也知道那处空洞的匮乏需要填补。她走出去寻找的方式却是小心观察和试探,就像牙牙学语满地爬的孩子,抬起清澈的眼睛指向某物,却被大人看成可爱的好奇。
擦完两张桌子,饭馆来了三个客人,为首的是城中村老邻居王孝礼,他问袁惠方今天有那些菜,来现炒的。又问袁柳,“小柳,给叔叔拿六瓶啤酒,要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