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高低(83)
俞任的齐刘海长了后便没有剪,而是自然拖下再掖到耳后。眼镜后的双眼清冷透澈,她盯着小卷毛漾开笑,“丰年也长大了。”伸手再撸撸柔软的卷毛,怀丰年脸红着打下她的手,“切。”
“后天是那什么高三的江南名校联考,咱们老师全部都要去监考,说放假两天,两天呢!只不过周日补课罢了。”怀丰年说她不想回家包馄饨,俞任我们偷摸找个地方打游戏好不好?
俞任想回乡下,便摇摇头,“我要回俞庄。”
“你最好别回去。”怀丰年说得很认真,“小柳才去了两天就见到你,刚刚适应的生活被你的到来又打乱了,后面她会过得更艰难。”怀丰年举了个例子,“比如我补数学,自己好不容易啃了两个章节弄通了知识点,俞任你这个大拿来了说考试前帮我预测题型精准作准备,你说长远看这是对我好还是对我坏?”
俞任觉得有道理,想了好一会儿,“那我还是下周去看三儿。但是两天假都玩游戏我可能玩不动,要不咱们找个地方玩半天,再看书半天?”
那就是市立图书馆了。
俞任特意注册了个新Q号玩游戏,她压抑着自己和卯生在网络空间会面的渴望,表情淡然地和怀丰年玩到中午十二点半,两人开心地去吃路边小店,再到市图书馆占位置上自习。
怀丰年低头做数学高考题时,俞任起身去翻看各类书籍。不知不觉从文学区走到人文社会区,再停步在曲艺区,她看到了一本熟悉的封面,那是印着卯生那位师傅王梨小生扮相的本地越剧普及书,名为《柏越四十年》。封面小生身着湖绿色长袍头戴纶巾,顾盼生辉眉目传情,卯生若是这样打扮也该会随她师傅吧,俞任想着就拿起这本书。
翻了几页后,她又像被烫到一样放回,毅然转身离开了曲艺区,身后传来让她浑身力气散失的一句,“师傅,我不晓得为什么考省越剧团还要准备文化课?”化成灰也认得是卯生半带着撒娇的声音。
“就是考渊源流派的理解,还有一些基本认知,市图这里资料多,你挑完了就回家看书做笔记。”这是王梨压低了的清润声音,“不会耽误你谈恋爱。”王梨当然不敢说当年她和汉语言文学教授常来市图约会。
正要离开的俞任觉得母亲说得对,她有病。因为卯生已经投入到恋爱,她还在自怨自艾守着心里的影子出不去。她好想拔腿就跑,跑到无人的舒适的地方躲起来。
而她身后的卯生笑得有些狡猾,“嘿嘿嘿,我回柏州不是为了谈恋爱,小印不是这段时间成天忙嘛?学校又让我们找地儿实习,我不来找师傅你找谁?”
今年即将戏校毕业、来柏越实习一个月的卯生在春雨中回了柏州城。她看到那本被放下的《柏越四十年》,惊讶地拿起来,“呀,师傅,是你!”
王梨淡淡笑了,“就是张舞台照。”
卯生翻着书,忽然觉得前方有道熟悉的影子,她凝目追随,那道影子快速拐到一旁消失不见。她心里一片奇异的怅然,“诶,我好像——好像看到俞任了。”
王梨停步看卯生,“卯生,你可不要见异思迁。”她说得严肃,卯生也肃然以对,“不会的。”只是声音有些提不上劲儿。她手里拿着书追到书架转角,到处张望了下确认自己看错。
“师傅,我……我为什么心里还没全放下俞任?”卯生问王梨,“我心里有印秀,可还是有她,我不知道。”
“有愧吧。”王梨帮卯生挑了几本书,和徒弟办好手续下楼。
“我不敢找她。”卯生还没放下脑海中的那道身影,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内心的不适。
王梨笑着轻拍她后脑勺,“你敢找她才会坏事儿。”她还是提醒徒弟,“卯生,你们已经结束了,别再对不起小印。”印秀这女孩她觉得不错,卯生悄摸着带着她见了王梨一次,一顿便餐而已,印秀尽量大方地和王梨交谈,将紧张藏在微微颤抖的声音下。她抬头看卯生时,那眼神是多少花旦都演不出来的专注。
卯生点头,“嗯。”和师傅拾阶而下时,透过一楼大厅庞大的玻璃墙能看见市图外郁郁葱葱的花卉,还有两个背着书包、穿着八中校服的女孩走过小径。
俞任和怀丰年。卯生认出来了,她刚刚没看错。她的手没捏住书,掉落在阶梯上。卯生慌张拾起来,脚却被钉住了一样迈不开。
不仅仅是有愧。卯生心里对自己说。她就是贪心肤浅,她拥有了印秀,还希望和俞任恢复过往的亲密。她是情感里的饕餮,是迷失丛林花束间的小鹿。
卯生害怕见俞任,害怕见到俞任后就放出那头饕餮,任由自己迷失。卯生目送着俞任离开,泪珠滴下,她傻乎乎地看师傅。
王梨也发现了,给卯生擦泪,“你长大了,得懂规矩,从心所欲不是理由。散了就是散了,能不能遇见两说。可你得看着脚底下的路,踏踏实实地对小印。”
人得直视自己心里的鬼。是人关了鬼,还是鬼吞了人?王梨忧心瞧卯生,“这就是你妈妈担心你的原因之一,你太小了,遇到火就要烧了自己,遇见水又想跳下去。”
感知到情动却控制不了感情的孩子最可怕,滑一步就能错几年。相反俞任却比卯生成熟,王梨站在台阶目送双手拽着书包带的坚毅女孩,她低头的样子像是心情不好,应该看到了卯生才匆忙离开的。
怀丰年陪着忽然要离开的俞任走了会儿才问,“你头疼舒服点没有?”
俞任没有哭,她眼里的悲伤被藏得严严实实,只剩下无所谓,“好多了,丰年。”
怀丰年不知道原因,大约也猜出点由头,她推了下眼镜,“俞任……”善于言辞的自己却说不出话,因为俞任的笑容里浸着恳求,恳求她别问别提。她只得叹了口气,“搞不懂你哦。”
第65章
为了离婚,袁惠方做好了抗战八年的准备。但是在抗战来临之前,她家迎来了国共内战。共军袁惠方对刘茂松伺候得越来越不走心,打牌了输钱了不替他还债;肚子饿了一碗水泡饭加剩菜;多少钱买来的名牌衣服堆那儿让刘茂松自己洗。刘茂松寻思着老婆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
盯了袁惠方好些天,发现她白天看店,晚上看完电视剧准时睡觉。既不和别人嚼舌根,也不踏足任何消费场所美美地打扮自己。脚上依然踩着拖鞋,身上穿的还是几年前买的土红色夹克。除了破天荒地和对面理发店的毛信霞聊了会儿天。
毛信霞说惠方姐你们两口子昨儿夜里又吵了?袁惠方说何止吵,老子抓着他头发扯着他伤口往床下拖,他给了老子拳头兜脸上。所以白天的袁惠方鼻青脸肿坐在店里当杨志,手里就差一把考武举的大刀。
她不再羞于让熟人看见自己的落魄样儿——做门面做门面,这么多年的门面破烂儿顶脸上,还当人家看不出他们两口子不和?
毛信霞说大半夜里怎么打起来呢?小柳现在也不在家,刘茂松不至于看着心烦吧。
这事儿袁惠方就不太能说出口,也没法子说。
刘茂松没钱,出去撒不了邪火,夜里忽然就找袁惠方,一副吃亏受罪他也忍了的神情语气。袁惠方说你滚开,别上老子这睡觉。刘茂松以为她欲擒故纵,舔着脸凑上前就被袁惠方抓了多日没剪的头发连桩带伤往一边甩。刘茂松彻底来了火,说今儿晚上我非得办了你,让你瞧瞧你男人的厉害。
这要是几年前,袁惠方会半推半就。现在她对这事儿忽然都没了感觉,不就是刘茂松烙饼摊鸡蛋,忙活完他自己的就扔下袁惠方这口锅吗?何况他一直嫌弃这口锅生锈漏底儿。
做了这么多年的锅,袁惠方斗外面的碗斗得也累了,但是和刘茂松斗出了劲儿。刘茂松花钱她认了,赌博她认了,沾外面女人搞大肚子她也认了,可是心眼儿本就不少的袁惠方就不认他敢打人。
她妈虽然说过男人瘟神论,可也给女儿一个推心置腹的经验:他要是敢上手打你,千万不要忍。你豁出去半条命也要撕他半张皮。女人被打服了,这辈子就彻底是猪狗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