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亡国之君的日子里(114)
丁海原问他:“你爹会打你吗?”
“我哭了就会打,不过娘亲会护着我。”
“妈的,下次他再揍你,你就揍他,只会打女人和小孩的男人都是孬种。”
丁海原把小孩童送到傅家时,傅家丢了小少爷,正一片慌乱。见傅少阁回来了,众家丁连忙挤开丁海原,拥着傅少阁进去。
丁海原无所谓,跳上屋顶,想再看看那孩子。傅少阁被送到后院,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出来,叱骂道:“小兔崽子,你跑哪儿去了。”小傅少阁被吓得不敢吭声,一个头发蓬乱、鼻青脸肿的女人跑出来,抱住傅少阁,对那男人说:“你要打就打我,别骂孩子!”
“妈的!你个臭婆娘给老子戴绿帽子,老子还没跟你算清楚!”男人扯着女人,往屋子里拖。
小傅少阁站在院子里,偷偷擦了擦眼睛。
家仆们都知道这后院里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敢上前,没有人敢哄他。
丁海原默默看着,决定留下来,保护这孩子。
至少和孩子打交道,简单得多。他用不着琢磨那些弯弯绕绕,也没那么多让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事,他不用琢磨,他和谢驰星成天在辽东冲锋陷阵,为什么还他妈要给辽东守备送礼,为什么他誓死效忠的朝廷,会在他背后给他捅刀子。
这个世界没有公平,也没有公道,一切都他妈让人作呕,他宁愿缩在这小小的杭州城里,给一个孩子保驾护航。
傅少阁伤还没好,渐渐地从队伍前头掉到了末尾。衙役催着他往前走,走不动皮鞭就要往身上招呼。傅少阁呼哧呼哧喘着气,四肢无力,只能咬着牙逼自己往前走。
他知道贿赂贿赂这些差役们,可以好过很多,可家中财产除却充公的,剩下的都被他拿去遣散家丁们了,外祖和傅家都是不会管他的。
到了驿站,终于能休息休息,客房那是衙役们才有的待遇,囚犯们只能拥做一堆,挤在地上。傅少阁闭着眼睛,陷入昏迷,半梦半醒间,又听见了那噩梦中才有的争吵。
他已经感到厌倦。
流程都已经会背了,爹又听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甚至是子虚乌有的事,拿来责问娘亲,然后发展到单方面的殴打,娘亲又哭又叫,两个人都像疯子似的。
爹打完了人,摔门离开,娘亲开始哭,跟他抱怨自己命苦,怨天怨地,也打骂他。待那激动痛苦的情绪过后,又向他道歉,抱着他说他是娘的心肝。
傅少阁已经厌倦了。
这一次的梦境里,他又问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不离开爹呢?”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这辈子都是傅家的人了,死也要死在傅家。”
“那就反抗啊!为什么不反抗!”梦境里,他声嘶力竭地喊,像是要用最大的声音,吵醒一个睡着的人。
他很久不曾这么激动了。
傅少阁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个,一个在摇晃着母亲,求她离开,摆脱,自救!另一个在半空中冷眼看着,内心宛如一潭死水,默默看着那个快要发疯的自己。
没用的,傻瓜。
果然,娘给了那个少年的自己一巴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他是你爹!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他做什么,咱们娘俩都得受着!”
那少年绝望地跪了下来,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尖叫哭泣。纤细的手臂从袖中露出来,上面还带着青紫伤痕。
别哭了,笨蛋。
半空中的傅少阁默默看着。
他想对少年说,弱者才只知道哭,只知道向别人求救,只能欺负更弱的弱者,不要当弱者,被人踩进泥里,都没办法反抗。
好久不曾做这个梦了,所以被叫醒的一瞬间,他还有些茫然。
成宽拍了拍他的脸,叫道:“少阁!你又做噩梦了?”
傅少阁终于清醒过来了。
“成宽伯,你怎么还没走?”他离京前已经分发家财,遣散家仆。成宽伯保护了他很多年,也只听他的话,不可能回杭州傅家,他已留了足够他养老的钱。
“我不走,我来救你。”成宽想把他背出去。
傅少阁阻止了他:“不用了。去辽东也没什么不好。”
成宽伯看着他这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心里一痛。傅少阁自少年时起,就是这幅模样,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活着也好死去也罢,都是一滩死水。无奈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打架在行,宽慰人却是不在行的,他只能默默地保护傅少阁,却没办法去到他心里。
“那……那我跟着你一起!”
“去辽东吗?”傅少阁多次听成宽伯辱骂过辽东为“鸟不拉屎的破地方”,问道:“您愿意去吗?”
“得了,没啥不愿意的,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成宽掏出伤药,替傅少阁上了药,让他继续休息,一个人出了驿站,在野地里缩成一团。
衙役们紧催快赶,这天终于到了山东的地界上。原本听闻这地方闹响马贼闹得厉害,衙役们入了这地界便神经紧绷,可过了几天,也没遇到什么响马贼,路上甚至有不少粮商往辽东运送粮食。
这天一行囚犯们走在路上,前头官道上守着五六人,衙役们登时绷紧了,拔出兵器来,打手势让囚犯们停下。
傅少阁不由得嗤笑,响马贼怎么可能就这五六人,只五六人,那就只能出其不意地偷袭,怎么可能好端端守在官道上。
衙役们还没说话,那五六人中为首的一人策马上前,高声道:“我是衮州巡抚卫齐,听闻我同年傅少阁被发配辽东,特意来送他一程。”
傅少阁有些意外,没动。
衙役派人上前查验身份,的确是衮州巡抚没错,这才松下劲儿来,与卫齐客套一番。
卫齐已准备了饭食,招待衙役并一众囚犯们。傅少阁与他单独坐一桌,不明所以。卫齐的确与他是同年,不过两人只是泛泛之交罢了,怎地到了山东地界上,卫齐竟然还特意来送他,难道山东人都这般热情的么。
卫齐与他推杯换盏,喝到高兴处,终于忍不住拍着他的肩膀说:“随舟,老哥从知县升上巡抚,想来想去,京城中也就只有你能在吏部说上几句话,老哥需得好好谢你一谢!”
傅少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并不知道卫齐原先一小小七品知县,是怎么升为衮州巡抚的,他在京城里,成天忙着宝钞司的事务,早就把卫齐这位同年忘到脑后了。
同年也好,同乡也罢,他素来都不曾放在心上的。
散了席,衙役们看在卫齐的面子上,让囚犯们休息片刻,才继续上路。卫齐一路相送,送到傍晚,才策马离开。
傅少阁夜间仍在驿站内与囚犯们歇在一处,今天托了他的福,囚犯们都吃了顿好的,便有人向他夸赞:“你这同年人真不错!”
傅少阁笑了笑,躺在稻草上,没有出声。
曾经,他也有一位玩得不错的庠生,但是后来,两人就渐渐没了联系了。
为什么呢?
傅少阁认真想了想。
是那一次吧。
在从庠序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对这位要好的朋友说:“我……我心里住着一个魔鬼……”
朋友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傅少阁摇摇头,又不想说了。他已习惯了将一切都闷在心里,做一口沉闷无波的古井,把一切痛苦,都通通吞噬,埋在深深的地底。
朋友揽着他的肩膀:“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又不会笑话你。”
傅少阁想要倾吐,却没人可以倾吐,成宽伯虽然保护着他,却不懂得他,家里的佣人们害怕他爹娘,连他都不想多接触,有些事总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他按住了胸口:“我……我想撕碎这个世界,撕碎我自己……有时候,我希望一切都消失!我讨厌一切,包括我自己!”
傅少阁用力按住心口,他感觉到了痛苦,那痛苦长年累月地蚕食着他的心,他想求救,却说不出口。
“为什么讨厌一切?”好友认真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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