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22)
李言一边脱去披着的貂绒大氅,一边笑着说他:"怎么光着脚就跑过来了,不怕着凉么?"
李澜歪了歪头,腻着声音说:"澜儿不冷,父皇冷。澜儿给父皇捂一捂。"
说着就捧起李言冰凉的手指,凑到嘴边呵气。
李言垂眼看着他,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长个子就跟竹子拔节一样,李言也是才发现,李澜如今只比他矮一点了,说不准以后还要长个子,到时候怕不是比他还要高挑。
但青出于蓝总是好事。
这样的念头不过是一瞬间冒出来的,但李言很是愣了一下,他的别的儿子都出落得很优秀,但那种优秀只会触动他心里的隐忧,并不会像李澜这样叫他觉得欣悦。
他收回手,揽过李澜的肩膀,乐然已经提了李澜的靴子过来跪着给这个小祖宗穿上了,父子两个一道走回龙床上。
李言很突兀地问:"下午召见陈勉是为什么,澜儿听懂了么?"
李澜仰着脸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因为有皇长孙了,父皇大喜,所以要……庆祝?"
"知道什么是皇长孙么?"李言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后颈:"是你大哥的儿子。"
李澜轻轻扭过头,十分坦率地道:"澜儿不喜欢大哥。"
李言就被他逗笑了:"朕知道。朕还知道你不仅不喜欢你大哥,还不喜欢你三哥和四哥。他们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知道,怎么才会有孩子么?"
李澜这次被问到了,他努力想了好久,似乎是记得什么的,但他看过的那些奏折里从来没写过怎么会有孩子……
半晌他才说:"小时候,娘教澜儿。娘是父皇是媳妇儿,娶了媳妇儿,才会有澜儿。所以是不是,要先娶媳妇儿?"
李言笑了一声,他其实不记得李澜的生母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是明艳的。但他一直都记得李澜的生母心心念念就是要看到他封王开府。
他把李澜的脸扳回来,十分和气地问:"澜儿想要媳妇儿么?"
李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李言就被他逗笑了:"你知道什么是媳妇儿么,就不要?"
李澜就往他怀里钻,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可娘说,娶了媳妇儿就要从宫里搬出去,不能待在父皇身边啦……"
第六十五章
李言当然是不舍得把李澜放出身边的,可这并不合规矩。李澜如今大了,不比小时候能跟在他身边也只会叫人说是父慈子孝,成家立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事连谢别都劝过几次了。
李言时常会想,不如就这样,给澜儿细心挑选一个好女孩。相貌是一定要配得上的,澜儿从小就是个色胚,喜欢美人的。家世倒不需多好,世家贵女往往养刁钻了性子,他的澜儿毕竟与常人有别……
便觉得心疼起来,又想着要把孩子在自己身边多留一留。
患得患失,一至于斯。
他搂着李澜,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要也好……你就陪着父皇吧。"
然而世事从不能尽如人意,这是李言早就知道的;后宫将李澜衔之入骨,李言也早有预料。自从李澜开始长个子之后,李言就吩咐过,叫乐意乐然他们带着李澜玩的时候,尽量要避开后宫内苑。
但还是出事了。
李言闻报赶到的时候,场面仍旧混乱不堪。那是皇宫西面一处偏僻的殿宇,李言的父皇昌平帝曾经用来炼丹。李言对这里的印象绝对说不上好,若非是李澜出事,他甚至从没想过余生还要踏足此处。
但毕竟是昌平帝旧日起居之所,扫洒归置还是有人照应的,殿内有桌有榻,李言一眼就看到李澜蜷着身子缩在窗下的榻上哭,乐然等几个内侍围着他正哄。另一边则是好些仆妇女官簇拥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少女,也在哭。
李言听得心烦,正要作色,就见外面又进来一个宫装丽人,看了眼殿内的情景,见李澜哭的比那少女还厉害,也愣了一下。
但片刻之后她就想起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两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带着哭腔向李言行礼道:"叩见陛下。"
不料皇帝转过身来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就像刀子一样,漆黑而冰冷,吓得她一下子失了语,只能抽抽噎噎地看着皇帝。
李言看了她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德妃,他抬手指着一旁的少女,寒声问:"那是你什么人?"
德妃是在李言登基后进宫的,与李言见过面的次数扳着手指可能数不清楚,加上脚趾就嫌多了。她印象中的皇帝冷淡得阴沉,高傲得刻薄,竟还不及此时的怒火来的生动。
她在一刹那间晃了晃神想,我这半辈子,过得到底都是什么日子?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哭得更厉害,她膝行了两步抱住了皇帝的腿要哭诉,却被李言下意识地一脚踢开,德妃心里更觉得凄凉,伏在地上哭得越发真情实感:"这是、这是臣妾苦命的娘家侄女儿啊!"
皇后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她一步跨进殿内,就看见李言燃烧着漆黑火焰的眼睛向她看过来,看得她几乎收回这一步退回去,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向她的丈夫福身行礼。
她说:"臣妾忝为六宫之主,执掌凤印,听说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丑事,不得不前来看看。"
李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皇后,德妃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趴着去抱皇后的腿:"皇后殿下明鉴啊,我这可怜的侄女儿--"
李言低低地笑了一声:"你是该来了。"
皇帝这句话虽然带着笑,但语气叫所有听到的人都觉得不寒而栗。李言向前走了一步,低下头认真地看着皇后的眼睛,他的眼神有时候比刀头舔血的将军还可怕,看得皇后几乎要发抖。
李言慢条斯理地抬手指着那个还在啼哭的少女,问皇后:"朕把凤印交给你,让你执掌后宫,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这样不知羞耻的下贱淫妇,你也给朕放进宫里来了?!"
李言一句话就把这件事定了性。
皇后愣住了,德妃愣住了,就连那少女都忘了啼哭。
一时间偏殿里都安静下来,只有李澜还在抽噎。
李言转过身不再看她们,向着抽噎不停地李澜说:"澜儿别怕,没事了,来父皇这里。"
李澜看他一眼,哭得更凶了,居然没有乖乖过来。
李言越发觉得心疼,走到榻边柔声哄道:"没事的澜儿,父皇在这儿呢。"
李澜并紧了双腿,缩得更里面,抽抽搭搭地说:"她、她说陪澜儿玩……她脱了澜儿的裤子……呜呜呜……澜儿尿裤子了,父皇别嫌弃澜儿啊……"
李言闻言先是怒上眉山,又莞尔失笑。
最后转过头,十分嘲讽地看了一眼那边的女人们。
第六十六章
李言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李澜哄顺了毛,让乐然把吓坏了的孩子带下去洗漱,他在殿中环视一周,拂袖坐在他父皇旧年常坐的那块蒲团上,盘起膝,提起铁如意敲了敲手边的玉磬。
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回过了神来,皇后一贯是娴雅的,至少李言记得她在人前会竭力装作娴雅,可现在他现在看着他的元妃猛然抬起头来,竟从那端方明艳的脸上看出了狰狞来。
李言扬了扬眉梢,又敲了敲玉磬,他问皇后:"皇后还有话说?"
皇后站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依恋和怨望交织在一起,李言回望过去,声音凛然,却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淑媛,看在你执掌后宫多年的份上,朕今日不和你计较。你该寻常臣子若胆敢露出这样的怨望,贬官都是轻的。"
皇后低下头,轻声问:"陛下觉得臣妾怨望,那陛下可知臣妾为何怨望?"
"皇后,你过分了。"李言抿了抿唇,没有再看她,而是转头看向德妃:"你兄长爵封列侯,是朕倚重的大臣,朕自问没有亏待过你们家。谁知道家教竟这样不堪。"
皇后再次出声,竟比御史还强项:"陛下不该为了维护那……那李澜,就不由青红皂白地说广信侯的女儿是无耻下贱的淫妇!陛下甚至没有问一问当时是怎么样的!"
"是么?"李言笑了一声,沉声道:"到底是不是无耻下贱,你们每个人都比朕清楚。"
那少女脸涨得通红,竟是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仆妇女官们又是一阵骚乱,李言摆了摆手,说:"不用管她。"
他看着自己妻子们,越发觉得不入后宫再对不过了,枕边人都是豺狼,哪怕如花似玉,也是如花似玉的豺狼。
他扔开了击玉磬的铁如意,闭着眼说:"真的以为朕不懂么?德妃,和她这个侄女儿,看中的是楚王正妃的位置。澜儿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却到底是朕的儿子,堂堂的亲王,如能嫁给他做正妻,那就是能留名玉牒的贵重。何况澜儿若是开府,想来不能亲自理事,做了这个王妃,自然是阖府尽在掌控的,多自在?就是想偷人都要比寻常容易得多。"
他冷哼了一声,看着德妃苍白着脸说不出话的样子,又转头看向皇后:"澜儿虽然未知人事,但到底是成年的皇子。但凡德妃那里得手了,朕就必须让澜儿出宫建府,不可能再留他在宫中。你和李源都是这样想的,不是么?"
皇帝仰着头,看着皇后紧绷的唇线,十分不解:"为什么就容不下他呢。你的儿子是嫡子,他根本不会争也争不过。"
皇后的脸色也苍白了下去,但还是倔强着,但李言接下来的那句几乎击垮了他:"朕本是这么想的。但你这个为娘的尚且怨望如此,李源会是什么样,朕想都不敢想。一个自恃嫡长,对君父满心怨望的儿子……淑媛,朕衾枕不安。"
仿佛晴天霹雳,皇后的身子晃了晃,她跪倒在地,迫切地想要解释:"不是的!陛下,源儿没有……源儿是最孝顺的孩子啊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一个人的错!陛下……"
李言没有再看她,他站起身来向外走,边走边说:"传旨。皇后抱恙,着陈妃代掌凤印。晋王不孝,着削去一郡封地。德妃失德,降为婕妤,禁足宫中。"
第六十七章
李言是想过先去安抚李澜的,但他本就是从前朝千头万绪的繁冗里被惊动,抽身来处理这些家宅不宁的丑事,政事朝臣都还在等着他,他再宠爱李澜也不能这样本末倒置。何况真要是这样做了,传出去对李澜也不好。
等到将手头的政事都处理清楚了,李言才匆匆回了乾元宫,步入寝殿,一眼就看见李澜靠着龙床坐在地上,乐然跪在旁边苦口婆心的劝着。
李言眉头一皱,走过去问:"澜儿怎么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