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60)
转念一想,谢子念出身名门,从龙佐命,富贵显于当世,自己当然是比不得的。
少顷谢别写完了手头的文书,便抬起眼来。孟惟一直偷偷瞄着他,见他搁笔就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端正地做好。
谢别仔细地端详了他一阵,轻叹道:"当初同榜同年里,孟年兄的字是最好的,可惜天妒英才……我早该想到的,凡思,你的表字是谁起的?"
孟惟微微欠身道:"家母过世的时候,尚且年幼,表字是小侄自己起的……也可以算是谢叔叔起的。当年一面,谢叔叔馈赠之恩,小侄母子一直记着。"
见谢别终于想起来了当年旧事,他便也顺势换了称呼。
谢别看着他,眼神又柔和了一些,温柔得恨不能叫人错觉出多情来:"惟,凡思也。你是个念旧的好孩子。只是先前遇见的时候,怎么不说你就是当年孟年兄的遗孤--你们母子没多久就搬走了,我本还想周济,却苦于找不到你们。"
孟惟只是摇了摇头:"家父一去,自然要俭省钱银。家母不欲靠人周济,带我去了城北另寻居处……小侄见谢叔叔没有认出我,自然也就不敢觍颜攀什么亲故。"
谢别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额角:"我近来也不比年轻的时候,记不得许多人事,昨日偶然见到了你脖子里那个金坠子落出来,想给你塞回去的时候,才看到后头竟是我自己的花押……虽然是个小物件,但打得精致,又是足金,你拿去典当,也能换几个银钱的。怎么还一直留着?"
孟惟闻言,神色闪动,下意识地抬手按向胸口,摸着衣下那个小小的梅花形状的凸起,低垂下了目光:"谢叔叔容禀,父亲去后,小侄母子一直过得清贫。后来母亲去了,小侄年幼力弱,几乎无以为生,好几次都想要去寻个事做,不再读书。只是父亲生前便希望我能光耀门第,母亲亦是叮咛恳切,叫我不能忘了要光宗耀祖,到底还是咬牙坚持下来,没有放下学业。留着这金锞子,一是为了时刻感念谢叔叔的恩德,二也是为了激励自己。小侄想有朝一日要是真的支撑不下去,连谢叔叔赠我的金锞子都要典卖,就说明我实在与功名无缘,也注定不能面见谢相再道一次谢……那我便典卖了它,不读书了,自去寻个行当谋生。"
谢别站起身走过来,执起孟惟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凡思,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孟惟感受着当朝丞相修长的手指,那上面没有一点茧子,细腻柔软,摸起来就是没做过半点重活的。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嫉妒,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过于操劳而病死的时候,原本白嫩的柔荑已经因为常年操劳而变得通红粗糙,遍布茧子和开裂的伤口。
他只差一点点,也就会变成那个样子。
孟惟觉得很庆幸,庆幸之后是更炽烈的憧憬,心里仿佛有一把火焰在烧灼着,煎熬得他期冀仿佛成了焦渴。
若非手被谢别握着,他一定会端起茶水来,仰起脖子喝上三盏。
07
谢丞相一贯如春风春水般待人和煦,对上对下都是一视同仁的温柔平和,其实并没有同谁格外亲近些。他拜相的时候年轻得骇人听闻,是以从未做过主考,自然也没有什么门生亲故。这次破天荒将一个新科进士收入门墙,便连天子都惊动了。
孟惟恭恭敬敬地站在谢别身后,微微欠身叫他:"师相。"
谢别坐在榻上应了一声,指了指身侧空着的榻面示意他坐下,眼睛仍旧望着堂中正作霓裳舞的俏丽女郎。
堂中舞乐歌吹俱是上乘,谢丞相好蓄伎乐声名在外,相府中的歌舞自是一绝。
孟惟谢过之后便傍着他坐下,仍旧是恭恭敬敬的模样,甚至视线略微下垂,并不敢多看他恩师的爱宠。
谢别看他一眼,莞尔一笑,倒也不说他太拘谨,只道:"你赁居的那处简陋姑且不论。也太偏僻。翰林编修没有多少俸禄,你既然是我世侄,如今又是我的门生,更未成家,不如就到我府上暂住。我叫他们给你收拾一个院子出来,上朝放衙也方便。"
孟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根处的茧子,有些为难地道:"这……"
谢别向后靠了靠,有些疏懒地道:"无妨的。等过两年,你攒些积蓄,成了家的时候,再另寻一处好一点的宅邸就是。或者更争气些,得了天子赐第,再搬出去也还不迟。"
孟惟听得成家,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他的师相一眼。
谢别长得很好,虽然不及当朝天子那样风流俊美得近乎夺目,但五官也都是上乘的,肤色极白皙,束起的长发却是漆黑的,看起来要远比实际的年纪更年轻些,一身从容优雅的贵气更远非常人可比。
孟惟忽然不敢再看,连忙又低下了头,道:"那学生就多谢师相了。"
谢别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腿,感觉到身边的年轻人绷得更紧了,不由莞尔失笑:"这么拘谨做什么,可是秋娘的舞跳得不好么?还是跳得太好了,你怕唐突了佳人?无妨的,你若是喜欢,晚上叫她去你房里服侍就是。"
孟惟又不能说叫他全身紧绷不敢唐突的不是秋娘的舞,而是师相的手,只得连声推拒,又直言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谢别才不再作弄他。
08
谢别提拔他不遗余力,短短三年,新科进士就做到了中书舍人,需知此时同榜的状元郎还未有幸涉足中枢,谢别的亲生儿子亦还在外郡为官,小孟舍人以丞相门生朝中新贵的身份变得大名鼎鼎,便是宫中哪位传奇人物楚王李澜,他也是说得上话。
据闻其上殿面君时,就连天子都惊异于他的年轻和资历浅薄。
同僚们更是纷纷奉承,道他假以时日,未尝不可一望宰执。孟惟笑着谦逊推辞,心中对那个位置却是早就存了势在必得之心。
昔年有多贫寒孤苦衣食无着,这几年出入丞相府就见识到了多少玉堂金马富贵风流。他对权势的渴慕根深蒂固,而这般风流富贵权势熏天在他心里又结成了一个鲜明的意象,从很小的时候就深深扎根在那里,早长成了参天大树。
正是谢别。
与其说是渴慕憧憬,不如说是执念深重。
所以当年一贯沉稳谨慎不卑不亢的小孟舍人,才会在眼看着楚王李澜将他心心念念的那截指尖含入口中时失态。
可师相的反应又算是什么呢?
孟惟时常会想,自己对师相的心思倘若连心智分明异于常人的楚王李澜都能轻易窥见,一向从容沉静智珠在握的师相又岂会真的毫无所觉呢?
总文武大政,辅君王社稷的谢别并不是一个多威严端肃的人,相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有一副非常温柔的面相,会让人想起春风春水,不算多么惊艳俊美,却耐看得很容易打动人心。
他长得这么柔软温和,与其煊赫权位半点都不相符合,毫无威慑力,但这一点都不会有损他的权威,反而叫人觉得他风度出众,又深不可测。
孟惟在谢别身边越久,越觉得其人智珠在握算无遗策,而越是如此,便越不敢相信师相对自己的爱慕一无所知。
但如果他真的瞧出了端倪,就不该视若无睹……至少也不该将自己再放在身边。
除非。
孟惟想着那个除非,一颗心陡然雀跃了起来,直腾到九天之上,飞在云端下不去。
他酝酿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中秋夜里,他陪着谢别对月小酌。
孟惟酒量并不算好,至于谢别的酒量他更是无从得知,只知道他的师相是很少喝酒的,喝了也从不上面,喝多喝少似乎于他并无区别。
他陪着谢别一边说着均税法的推行,一边殷勤劝酒,谢别垂着眼来者不拒,喝了不少的酒,便说倦了,兀自支颐,闭上了眼睛。
孟惟本该去叫人服侍谢别休息。但他喝多了酒,浑身都是滚烫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凑到谢别耳边轻声叫:"师相?"
谢别没睁开眼。
孟惟看了他一会,轻声道:"师相,学生……我喜欢你啊。"
他的口吻真挚,手指却紧张地恨不得把自己结着茧子的掌心抠出个伤口来。
谢别像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平稳,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的样子比平日里的优雅从容还更温柔无害。
孟惟细细地端详着他,连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他慢慢地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师相的嘴唇。
远比他想的要更柔软一些。
这样的接触并不能弥平长久以来的焦渴,反而叫那种焦渴愈演愈烈,孟惟只觉心魂一漾,忍不住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轻轻地舔了舔。
谢别的眼睫剧烈颤动起来,但终究没有睁开。
孟惟喘息着退开了些,看着他颤抖的眼睫,什么都没说,握着胸前挂着的金锞子很是平复了一会呼吸后退了出去,轻声唤了侍女过来侍奉。
09
翌日清早,谢别仍旧是一副温柔得好似杏花春雨烟柳拂堤的模样,笑着说自己不胜酒力。
孟惟也仍旧是恭恭敬敬审慎谦逊的模样,告罪说自己不该频频劝酒。
他向来是搭谢别的马车同往宫里,两人并肩坐着,谢别大概是有些头疼,一直闭着眼。孟惟吸了一口气,轻轻将手伸过去,虚握住了他的手。
谢别的手指微微一僵。
但没有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