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53)
但后怕为时尚早,他一拍脑袋,赶紧跑过去看了看倒在地上哀哀呻吟的乐意,看见了伤处便松了口气——这老货福大命大,脑子又很灵光——他是侧身用肩膀撞过去的,被短剑刺穿了上臂,却无性命之虞。
黎平刚才吓得够呛,现在见乐意没事,赶紧摇醒了坐在地上的胡开让他给乐意收拾伤口,又坐到龙床边,拍了拍皇帝,小声叫他:“陛下?言哥儿?”
李言睁开眼,神色哀恸凄楚,眼角含泪,只穿了一件素色里衣,黑发又在刚才弄散了,俏生生像个哭灵的寡妇。
黎平却不得不做踹寡妇门的恶霸,鼓起勇气问他:“你这是好了还是没好?好了你可撑住了,要疯也等一会儿再疯,先把外面那摊子事摆平再说——不然一会儿要是六哥儿在前头出了什么事,你可就真的……鳏寡孤独了!”
李言眯起眼睛的模样叫黎掌院成功把寡妇二字咽了回去,换了个不怕背后那些宫位甲士听的修辞。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漆黑的眼瞳里余波渐平,那身久违的阴鸷气卷土重来,把手中的弩机往地上一扔,扶着床头坐起身,冷声低哂:“朕早占尽了鳏寡孤独,又何惧焉。”
说话间却是侧了侧脖颈,示意黎平过来。黎掌院忙挽起了袖子仔细端详了一下他脖颈上的口子,拿了条干净的锦帕给他略微擦洗了一番,彻底放下心来:“破了皮而已,出些血罢了,回头抹上药,疤都不会留。外头这样乱,你……您总不能就在这儿坐着任人宰割啊陛下……六哥儿虽然做了糊涂事,可他对你掏心掏肺。您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了,总不能也不要了吧?”
李言冷笑道:“朕何曾有过这样的逆子!他……他……”
皇帝的冷言冷语气势汹汹,却很突兀地按了按额角,像是隐忍着什么疼痛一般,再抬眼时眼中略有些迷茫,在被寒意重新覆盖之前,叫黎平看得清清楚楚。
黎掌院吐出一口气来,低声道:“别光顾着气……你每回犯病都记不清事,你看你,只记得你生六哥儿的气,你都记不清了你气什么……你要是信我,他对不起谁都没有对不起你。”
李言用力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来人,更衣。”
外头的喊杀声渐近,李言此时虽然神智清明,但都是被利刃加身千钧一发逼迫出来的,并不很稳固。他自方才清楚起来,脑海里就时常有破碎的画面和凌乱的声音一闪而过,搅得他头痛欲裂,却也知道眼下并不是犯病的好时候,只强自收敛着心神。
待到重新穿上的玄色帝袍,束上了盘龙金冠,皇帝便又重拾了昔日的冷厉——亦或是被越发迫近的喊杀声所迫,不得不重拾昔日的冷厉。
皇帝拔剑出鞘,看着殿中向他跪拜行礼的五十甲士,沉声道:“朕躬不豫,鲁藩谋逆,事态峻急,诸君可愿为朕效死么?”
不待众人应名,他又稍稍拔高了音调:“杀贼者重赏,敌首一级,赏银百两,敌首十级,加官一转,封十户!”
自古甘词厚币可诱人效死,何况皇帝这样大方优厚,甲士们闻言轰然应诺,神色很是振奋。皇帝的帝袍里已经穿上了软甲,他提着剑当先步出乾元宫,黎平一惊,出声劝阻,皇帝却只抬手要他噤声,继而转回身来。
“元安,今日这样的场面,朕年轻时曾亲历过许多次,你需知道——惜命者死。”李言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侧那个执戟郎的肩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的甲士忙抱拳道:“小臣苏暖,陛下有何吩咐?”
“苏金吾,你去。”皇帝的语音猛地一涩,像是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很快便流畅地继续了下去:“你去割下鲁逆的头颅,挑在你的戟上,从现在起,你就是苏校尉了。”
苏暖振奋地应了一声是,接过了皇帝递来的剑,在众人欣羡振奋的眼神里大步走了过去。
曾经架在皇帝脖颈上的短剑落在地上,剑身上的亶字磨得厉害,仿佛经常被人摩挲一般。
李澄就这样仰面躺在那里,双目含泪,死不瞑目。
第一百三十五章
廿三带着二百卫士一路杀进后宫里,这是早已定下的。宫中必有宿卫,殿下挟持住皇帝,以身涉险千钧一发,绝不能有半点闪失,务必尽快接应。
他带的二百人都是鲁王死士,剩下的那些则裹挟着那些以为淮王被陷害枉死的淮王府亲卫一道,往大臣和太子在的地方冲杀。
待到接了王爷,再合兵一处也来得及——禁军根本不听那个所谓太子的调遣,京中只有宿卫,而且分散在宫中各处,全然足够自己人等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却没有料到还未到皇帝寝宫前,竟遇到了一支也向乾元宫赶去的宫卫。
两支人马衣甲兵器都全然不同,王府卫额上俱系了白麻额带,为“惨遭弑杀的先帝”和“已遭毒手的淮王”戴孝,佩长刀和铁胎弓;宫卫则是一色披的红锦袍,执戟挎剑,尽显帝室威严。
李澜迎头竟撞上了一支叛军,也不知是要去乾元宫还是从乾元宫出来,倘若是后者……他念头一动,立时整个人都吓得懵了,根本不敢细思。跟在他身后的孟惟倒是冷静,语速极快却很清晰地道:“殿下勿忧,乾元宫自有人拱卫,这帮叛军衣甲鲜亮,分明不曾与人交战,陛下定当无恙。”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些人是从何处来的,却知道皇帝就是太子的性命,即便皇帝已遭毒手,也不能叫太子就此相信,否则绝无生路。
李澜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颈项上扼紧的指掌陡然松开似的,终于能缓过一口气来。他将手中长戟斜挥,寒声道:“孤乃监国太子李澜,父皇龙体康健,尔等所言,无一句属实。刑律有言:谋逆者族,从逆者诛——尔等还不速速降服,更待何时?”
不知何时将绯袍下摆扎进了腰间的小孟学士不失时机地振剑喝道:“谋逆者族,从逆者诛,降者免死!”
站在他二人身后的宫卫们端得识趣,齐齐一振长戟喝道:“谋逆者族,从逆者诛,降者免死!”
廿三面无表情地端详着这位传说中手段过人的装疯太子,只觉这个俊朗的年轻人与自家主君亦不过是一般年纪,面目甚至有几分相仿,玄色的太子服和盘龙的金冠与皇帝的装束是很接近的。
“殿下如果穿上天子冕服,绝不会比他逊色。”
自幼和李澄一起长大的死士首领沉静地如是设想,他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无声地举起了自己的腰刀。
“唰”得一声,他身后的二百死士齐齐拔刀。孟惟只来得及将李澜阻下,不叫他身先士卒,缟素和红锦袍便轰然撞在了一起。
李澜挥开他,低声道:“父皇那里还不知是什么样,速战速决,小孟,你也来,把他们都杀了。”他说着,向前两步,手中长戟一刺,啄进了一个架住了宫卫长剑的死士脖颈里。
孟惟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臣遵命。”同时将手中的长剑用双手握得紧了些,紧跟在李澜身后戒备。他从未学过武艺,但很有些气力,八面汉剑远比柴刀重得多,阵战时倒也更趁手。小孟学士谨慎地守住了太子的后背,唯恐李澜杀红了眼为人所趁。
架住了一柄斜里劈来的直刀时,孟惟陡然觉得不对。
太少了,眼前这支叛军的人数太少了——这绝不是鲁王能调动的,攻入宫城的全部乱军。而载德殿所有的宫卫都被自己带了出来,殿中被留下的群臣便成了待宰的鱼肉,毫无遮挡地置于叛军刀俎之下。
以谢别为首的群臣。
孟惟双目尽赤,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剑几乎将眼前持刀的叛军劈成了两半。活人腔体里的热血喷涌出来时溅满了他的头面,湿黏的血色遮天蔽日二来,他只觉口舌耳目,无不被那股温热的腥气充盈着。
血水从他眼睫上滴落下来。天光晴暖,他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李言带着乾元宫宿卫循着喊杀声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般一片乱战的情景。说是乱战甚至不确切,红锦袍的宫卫分明落在了下风,却还在额缠白麻的叛军的包围中蛮横地突闯。
李言神色沉凝,乾元宫的宿卫同样不算多,就算让内侍们拿起剑戟穿上甲胄虚张声势,也不过百余人罢了。他是见过刀兵的,那支戴孝的叛军军容极整肃,是哀兵死士,承平日久的宫卫即便人数占优也未必是对手。
皇帝抿了抿唇,稍事检讨了一番自己的松懈和疏失,却也不曾过度沉浸于此。压抑住对眼前场景的不适则用了更长的时间,惨叫声和喊杀声叫他心悸,后齿下意识地咬紧了,还要竭力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震颤。
倒还有暇稍一抬手,轻声叫道:“苏校尉。”
苏暖应了一声,向前跨了一步,高举起自己的长戟,大声喝道:“鲁逆首级在此,降者免死!”
廿三闻声一愣,险些被人刺伤,避过面前的对手时他回过头,看到了那颗被挑在长戟上的头颅。
李澄的首级被擦得很干净,仿佛还生在他的颈项上一样。皇帝不肯叫他沾满血污,因为那样不利于叛军一眼辨认出他们的酋首。苏暖遵循皇帝的吩咐,将这颗首级小心翼翼地割取下来,擦洗后自己的长戟顶端刺部从其颈椎刺入,端端正正地将之挑在戟端。
李澄的发冠甚至都不曾乱,只是冠上的明珠染了血。
廿三睚眦欲裂。
却有一声夹杂着欣悦和期盼的声音猛地冲入了皇帝耳中,李澜用长戟将一个叛军搠死在地上,欣喜若狂地向着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影高声喊道:“父皇!”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李言几乎无法控制肢端的剧烈震颤,他深吸了一口气,甚至不愿意去看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可李澜从小就对他父皇尤为坚执,又叫了几声,拼命挥舞着长戟想要冲杀出去。
孟惟在后为他挡住了好几刀暗袭,登第后再未做过重活的手越发酸麻起来。小孟学士握剑的虎口发麻时尚自痛定思痛,很以为自己不该荒疏了熬练筋骨。这样的宫变兵乱虽然不期再有,可仍要慎备不虞。
此时虽然明知劝不住,却还是向李澜劝了一句:“殿下小心!”想了想,又往他的七寸上着力拿捏:“陛下一贯宠爱殿下,倘若叫陛下见到殿下受伤,不知他要有多难过!”
这样的譬喻终于将狂喜到忘形的小太子拉回来一些,但他仍旧热切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父皇。可他的父皇没有看他,皇帝的神色冷厉而凝重,长眉微蹙,轻声地同身边那个高举着李澄头颅的年轻宫卫说着什么。
鲁王的死和乾元宫宫卫的到达让鲁王府的死士们心中动摇,李言和李澜又不约而同地指挥宫卫向彼此靠近,眼看就要合兵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