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9)
乐意觉得这简直是意外之喜了,或许正如黎平所说的,这个傻傻的六皇子才是治皇帝心病的那一味主药。需知皇帝若是心情不好不肯吃饭,等闲都是劝不动的。
李言下令传膳后,又看了乐然一眼,说:“以后若是澜儿没有按时用膳,需先回报。”
他知道自己今日心境不好,回来便冷着脸喝退了宫人,连留了李澜在乾元宫睡都忘了,却不可能以天子至尊向一个宦官赔不是。见乐然跪好了磕头谢罪,想了想说:“你伺候澜儿伺候的不差,以后就都跟在澜儿身边吧,赏二十片金叶子,往后要尽心做事。”
乐然大喜过望,又磕头谢了恩。
六皇子虽然肯定做不了太子,但是皇帝有多宠爱他明眼人都能看见。皇帝虽然多病,但到底年轻,今年才二十四岁,就算只有十年好活,不管新继位的是大皇子还是四皇子,也都不会与一个傻子清算为难。
而自己作为皇帝赏给六皇子的人,肯定会跟着六皇子出宫建府,给一个傻王爷管家,想想都是很适合养老的安逸的美差了。
第二十六章
李言胃口向来不好,以黎平为首的太医都说这是心病,又坚持要皇帝尽量规律地生活,每天用膳入寝最好都能在固定的时刻,这样才能保证皇帝能稍微多吃点东西,晚上失眠惊悸也会稍好一点。
今日因为皇帝心绪不佳的缘故,离晚膳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自然不能按照往常的菜色备膳,乐意让御膳房准备了野菌鸡汤做底的银丝面,配几色清淡的小菜和点心,没有另外准备大荤肉菜。
这样清爽好克化的晚膳当然很适合李言,但乐然给他提了提六皇子陪膳,乐意想了想,小祖宗一向无肉不欢,忙又让御膳房做了一碟酥煎肉饼。
晚膳端上去的时候,李言照例就坐在他爹身侧,看了一眼桌上的精细小菜和宫人给他挑的那一小碗银丝汤面,果然抓起一个肉饼就开始吃。
李言很喜欢看李澜吃饭,觉得他吃的特别香,他见过那么多皇子,自己也做过皇子,但他从来没见过有哪个皇子吃饭会像他的澜儿一样的香。
让人看着都觉得胃口大开。
他觉得李澜不先吃面应该是怕烫,又喜欢肉食的缘故,小孩子都是怕烫又爱吃肉的,于是自顾自端起了银丝汤面,一边看李澜啃肉饼,一边吃面。
野菌鸡汤细细地撇去了浮油,鲜香里透着野菌特有的清甜,李言微微眯了眯眼,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态。
他心绪已经安定下来,便觉出了一些饥饿来,所以吃的也比往常快些,等放下碗的时候,李澜已经把碟子里的肉饼都吃完了,正吮着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李言失笑,他从来没见过有谁陪膳的时候会把皇帝都还没动过的菜吃个精光的,但因为是李澜的缘故,他只是觉得好笑,一点都不生气。
李澜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碗里的汤面,又看了看他,可怜巴巴的。
李言心头一动。
他的澜儿好像是不会用筷子的,吃东西全都用手,但是汤面是烫的,没法用手吃。
李言放下了碗,端起李澜那个小碗,乐意忙上来要接手,李言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亲自挑了一筷子面喂到李澜嘴边。
李澜开开心心地凑过来就吃,被烫到了,两眼水汪汪的。
李言愣了愣,他从没有过给孩子喂饭的经历——本来也不该有——这才想起来吹了一吹,重新递过去。
李澜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烫。”
李言说:“不烫了,听话。”
李澜听他这样说,一点犹疑都没有地乖乖把面吃了。
李言又挑了一筷子面,吹凉了喂给李澜,一边喂一边叹了口气:“澜儿要好好学着用筷箸和羹匙。”
李澜眨了眨眼睛,嘴里还在吸溜面条。
李言笑了起来,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父皇的衣袍都被你那两个油爪子弄得不能穿了,新添置了不少,今年国库收成好,尚且负担得起,明年要是年景不好,父皇就要没袍子穿了……所以澜儿要快些学会用筷子,知道了么?”
本来就好看的人,又已经冷峻寡薄惯了,眉目温柔得专心说笑的时候,就会格外的让人觉得无比惊艳。
乐意差点憋不住笑,但眼眶热了,他很久没见过皇帝这个样子了……就好像登基前的这个样子。
而李澜又眨了眨眼,抱住了他的腰蹭了蹭,软软地说:“父皇好看……不穿袍子,也好看。”
第二十七章
童言无忌向来最是发谑,李言笑着摇了摇头,在李澜额上轻弹了一下,叫他:“放开。”
李澜委委屈屈,把他父皇的腰抱得更紧了些。
皇帝由来多愁多病,一把腰身羡煞楚王,李澜这么短的两条小胳膊都恨不能环拢过来,大概是他爹的腰身之细鼓舞了他,他用力地伸长了手臂抱着他爹的腰身,试图用左手握住右手。
李言抿了抿唇,不自在地挣了挣,抓住李澜的两只爪子从自己腰上拉下来,说:“澜儿别闹。”
李澜委委屈屈地蹭过去,问:“为什么?”
李言抱着他在床边做好,忽然就伸手往他腰间和胳肢窝挠痒痒。
李澜咯咯笑着蜷成了一团,手脚乱蹬,李言在被踹到之前及时抽身,整了整衣襟道:“明白了?”
李澜笑着爬过来,也学着李言的样子,伸手就去挠他爹腰间的**,一边挠一边笑:“父皇怕痒!”
乐意惊恐地看着皇帝和六皇子在床上笑着滚成一团,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过了一会儿,听到皇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来人,哈哈哈,咳咳……护驾!”
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三步并两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六皇子从皇帝身上抱了起来。
小孩子火气足,背心已然出满了一层热汗,李言喘息着从床上坐起来,鼻尖也沁了汗,对着乐然摆了摆手说:“带澜儿去……去重新、沐浴。”
李澜被从背后抱起来,挥舞着手脚挣扎了一下:“澜儿洗过了!”
李言理了理襟袖,气息未复,仍旧轻促地喘息着,笑着摆了摆手:“一身臭汗,快去洗洗干净。”
沐浴的时候乐然又絮絮地叮嘱起来:“殿下千万记得,不可弄出动静来,陛下浅眠,极易被惊醒,倘若惊醒,往往便是一宿不得成眠。”
李澜拍着水面上的桂花,问:“为什么会这样?”
乐然不敢背后说君王是非,只是敷衍道:“陛**体不好。”
李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乐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陛下明日还要临朝问政,倘若一夜不得安眠,很伤身体的。”
李澜“啊”了一声,说:“父皇好辛苦啊……”
乐然笑了笑,把他抱起来给他擦头发:“陛下是天子,背负天下苍生,亿万黎庶,自然是辛苦的。”
他和乐意几个都是从小进宫上过内学堂的大珰,说话是很有几分斯文的。
李澜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这样粉雕玉琢的孩童看着就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学着大人叹气的时候只叫人觉得无比可爱——说:“要是有人能替父皇……”
乐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脸都青了:“我的小祖宗啊!童言无忌也该有个限度,这话万万不能再说第二次!万万不可!”
李澜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乐然才松开了手,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似乎是把未来想的太顺遂了,在这么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里守着一个童言无忌的小傻子长大,怕不得要把心都操碎了?
第二十八章
李言也重新沐浴了一番,再度回到寝宫。
他在前面走,自有宫女在后捧着吸水的棉布长巾包裹着他的长发小心地擦拭着,李澜已经被彻底擦干了,正在龙床上打滚。
李言看他从床这头滚到那头又滚回来,笑了笑,转脸看向乐然:“怎么又由他胡闹,还睡不睡了。”
乐然忙告罪,李澜听到他的声音,一骨碌坐了起来,赤着脚跑过来抱住他的腿,甜甜地喊父皇。
李言顿时心软了,摸了摸李澜的头,又在他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怎么赤着脚,着凉了怎么办。”
说着弯下腰,亲手把小儿子抱了起来。
儿子比他想得更有份量些,李言无声地咬了咬后槽牙,强撑着为人君父的颜面,在乐意一脸的担忧关切里,把李澜抱了起来,大步跨到床边放下。
李澜乖乖地被他爹用奇怪的手法抱过去,张开双臂说:“父皇,睡。”
李言喘了一会儿,在他身边坐下,摸了摸爱子的小脑袋感慨:“确实该少吃点了。”
李澜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李言叹了口气:“那就多动动。”
李澜这才蹭过去,甜甜地说:“好!”
乐意和乐然在边上憋笑。
因为怕小儿起夜惊扰皇帝,加之皇帝实在不是能安稳地睡在外床的人,所以入寝的时候李言睡在内侧,让李澜睡了外床。
李言许是方才和爱子嬉闹一通,出了些汗的缘故,今日入睡没有往日那般辗转。李澜看起来很闹的一个孩子,睡起来却意外安静,连呼吸声都极轻。
李言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朝中琐事,鼻翼边传来淡淡的桂花甜香,渐渐叫他觉得倦了,意识溢散开去……
却忽然觉得手上一沉。
他心里一惊,睁开眼来,抬手就想甩开那个沉甸甸地压在手上的东西,但那个东西的触感温热柔软极了,甚至用软软的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臂,然后抱得更紧了些。
李言这才意识到,这个手脚并用扒在他手臂上的,原来是李澜。
皇帝睁开眼睛,在一片漆黑的床帏里看了一会儿帐顶,蓦地笑了起来,转过头看着抱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香的小东西。
眼睛适应床帐里头的漆黑之后,渐渐能看出依稀的轮廓来,李澜不知什么时候从他自己的被窝里拱进了皇帝的被窝里,身子微微蜷着,安逸而无害的样子。
李言看着他,只觉得心里无比的平静,再度闭上眼睛,渐渐地就睡了过去。
梦中仍旧是不安,只是手中多了一柄沉甸甸的剑,那把剑与他血脉相通,有着血肉似得温度,那温度从手心熨帖到心里,李言心中难得是十分宁定,挥剑狠狠地斩破了眼前的尸山血海。
虽说仍旧是做梦,但李言自觉睡得比往日要好,第二日清早起来的时候难得不觉得疲惫又头痛,只是李澜仍旧是那个姿势抱着他的手臂,一宿没动过,压得他手臂发麻。
皇帝又宠溺又无奈地笑了起来,轻声叫他:“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