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31)
孟惟紧抿着唇,连下巴的线条都崩了起来,低声问:"师相……当真是这样同陛下说的么?"
李澜看他一眼,笑的粲然:" 本王骗你做什么?"
他的样貌着实出色。皇帝陛下本就生的极好看,楚王的生母刘贤妃据说也是冠绝六宫的美人,殿下姿容出众乃是应有之理,这一笑,几可生辉盈室。
叫人心里的酸涩难堪都稍缓开一些。
李澜仰着脸看看着孟惟:"你帮我这一次,待到我为太子,就让你做翰林学士;待我登基,你就是丞相。你不帮我,你猜父皇会不会听谢别的,把你一直放在外头蹉跎?要是李沦做了太子,他又会不会重用你?孟惟,你仔细想想。"
不仅是会不会被外放二十年的事。
孟惟慢慢地放松牙关。端详着眼前的年轻楚王干净的眉宇和眼底的天真,无端端地又想起了贾充杨骏*来。
师相是绝不肯叫楚王继位的,但是如果楚王真的做了太子,到时候……圣质如此,莫说贾充杨骏,怕连霍光也做得。
这又是怎样煊赫的权柄富贵?
有人不动心,自然就有人动心。现在李澜找上门来和自己商量,其实也算是天赐良机……楚王没有开府,全没有什么潜邸旧臣,如果狠下心搏这么一搏的话……
孟惟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在天壤之间升上去又落下来,转了好几遍。李澜倒也不催他,又摸出颗糖来咬着。
半晌后孟惟才开口道:"我若为殿下奔走,势必要恶了师相的。不知殿下届时,将何以应对?"
他说得艰涩,似隐忍了百般情愫,双眼里却烧起一团火来。
李澜嘿得笑了一声:"你怕他找你算账?谢丞相凶得厉害,本王知道,会对付他的。说起来,小孟舍人……"
孟惟抬眼看他,见他一双眼黑白分明,灵动似鹿,天真得无比纯粹。此刻那双眼里更流露出一种讨喜的狡黠,直叫孟惟想到了诗经里的狡童。
李澜嬉笑着问他:"不如事成之后,本王把谢丞相送你如何?他整个人都由你处置。也省的你心疼本王弄死他,你只要别把他玩坏了就行,本王还有用他的地方。"
年轻的中书舍人刹那间觉得心跳如擂鼓,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殿下。殿下这是真的玩笑了……"
李澜正津津有味地含着糖,闻声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地问:"你不要吗?"
孟惟又噎了一下。
李澜略偏了偏头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问:"真的不要?你不是喜欢他么?你难道就不想和他做那样的事?"
六殿下一下子又恢复了稚气,托着腮眨巴着眼睛好奇:"怎么会呢?喜欢他不就应该……看来你也不是很喜欢他嘛。是了,那你不要就不要吧"
孟惟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梗在了喉咙口。李澜不同于常人,看着就不是通明练达的样子,恐怕不知道什么是谦虚推让,可能也不知道什么是害羞。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叫他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往日执笔极稳的手都几乎要发抖了,孟惟心乱如麻,只听到自己的声音沉着地应道:"臣没有说不要。"
李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说:"那好,你写诏书吧。本王还要拿回去盖玉玺。澜儿要是离得久了,父皇会醒的。"
第八十七章
孟惟拟写诏书的时候竟要比往日更一气呵成,书罢晾干墨迹的时候,无端端便想起了恶向胆边生之语。
但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只要事发后不被李言斩杀当下,日后必然荣华可期。
如何从皇帝那里挣命他亦有几分成算,大不了也不过是被外放十年,一旦李澜真的坐稳了皇位,绝不会短了自己的富贵荣华。
不论他傻还是不傻……
想到此处,心里却又是一动,隔着官服按住了胸前挂着的那个梅花金锞子,半晌才道:"微臣的身家性命尽付殿下了,倘若有什么变故,请殿下务必遣人来告。"
李澜看他一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啦--本王还当你胆子大得很。李沦要是死了,本王就叫乐然来和你说。你先想法子,不管怎么样,先别叫你师相知道。"
说着从他手中抽出了写好的诏书,袖了就走。
孟惟站在原地,隔着门扉目送李澜走远了,像是忽然失了力气,兀自坐倒,半晌才觉出来,里衣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汗浸湿了。
他伸手到领子里去,抓住了胸前挂着的金梅花锞子,用指尖一笔一划,描着这金锞子背后那个花押。
李澜回去之后没有急着将那诏书发下去,而是脱了衣裳钻进了被窝里。
李言觉浅,自然是被他惊动了,迷迷糊糊地问:"澜儿?"
李澜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澜儿睡不着,去和琼玩了会儿。"
李言低低地笑了一声,伸手抱住他,说:"你啊,半夜不睡,就知道胡闹……"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皇帝并不以为意,只十分温柔地哄道:"好了,睡吧。"
李澜在夜色里端详着他父皇眉目的轮廓,凑过去又亲了一口,满心甜蜜地想:父皇终于要是我一个人的了。
隔日午后,乐然奉旨出宫宣诏,是贬斥工部侍郎。
他同样是悬着一颗心。
袖里装了两分诏书,同样是诏出中枢,一样有朱笔御批,一样盖着玉玺,一份是天子过目过的贬斥之诏,一份是天子一无所知的赐死诏。
乐然服侍了李澜十多年,昨夜才第一次看到李澜提笔写字--朱笔流转间,一横一竖转折勾提,都和当今天子用笔一模一样。他眼睁睁看着李澜写了那几个字,再重看时,仍旧觉得就是皇帝的亲笔写的。
诏书虽伪,但是天衣无缝。乐然想,做傻王爷的管家固然是好的,但哪比得上做宫里的大总管呢?那是大臣们都要费力巴结的。君不见权势滔天如谢相,哪回给他传旨,不能得些金叶银锭的赏赐呢……清正的二楞子当然是有的,但真的位高权重,但凡玲珑些,就不会与天子身边的内侍交情太恶。
想到谢相,乐然陡然生了些怯意,转念一想,写这封诏书的小孟舍人正是谢相仅有的得意门生,便又呼出了一口浊气。
宫中数得上的大貂珰打发了义子去给孟惟报信后,稳稳地坐上了车,用多年不用的乡音暗自念了一句俚语:"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不干肯定是要被六哥儿恁死的,不如他娘干了!"
李言午后是惯例小憩的,何况他这几日身上一直不好,喝的药里更加了许多安神的方剂,是以睡了一个多时辰,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他睁开眼,看见李澜正坐在他床前,他最心爱的小儿子两眼晶亮,面上带着喜色,递了茶盏给他。
李言揉了揉眉心半支起身子,李澜会意,将茶盏递到他唇边,李言低头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轻声问:"澜儿,什么事这么高兴?"
李澜笑着搁下茶盏,抱着他蹭了蹭,说:"父皇以后都不用再为李沦生气了--父皇终于可以立澜儿做太子啦!这样澜儿就可以一直一直在宫里陪着父皇啦!"
李言却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高兴,皇帝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李澜歪了歪头,重复道:"李沦死了,父皇可以立澜儿做太子啦!"
李言抬手掩住了嘴唇,咳嗽了两声,李澜去给他拍背,李言猛地一下挣开了他,涩声道:"你要做……你要做太子?咳咳咳……李沦呢……李沦是怎么、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澜儿知道父皇下不去手,澜儿想法子写了个诏书,把李沦赐死了。"李澜有些骄傲地说着,竟似邀功。但看李言咳嗽得厉害,十分担心地又递过了茶盏:"父皇怎么?父皇……不高兴吗?"
李言只觉得整个胸口都疼得厉害,连吸气都让他疼得打颤,一股股腥气直从喉头往上冒,耳边嗡嗡有声,眼前也模糊得厉害。
只模糊地听得几句李澜兴奋的话语。
--李沦死了。
--父皇可以立澜儿做太子了。
--澜儿想法子写了个诏书,盖了玉玺,把李沦赐死了。
李言死死地盯着他,不知怎么,依稀想起了当年谢别忧心忡忡地劝诫。
"陛下不与臣子亲近,如今病中,更连宫人都不让近身,只独宠六哥儿一人……倘若六哥儿不是真的傻,隔绝中外何等轻易?"
自己当时是怎么答的?
"澜儿天真无邪,子念委实多虑。"
李言低低地笑出声来,越笑越厉害,像是觉得这样还不够表达他此刻满心的荒谬,皇帝甚至用力捶了捶床榻。
李澜眨了眨眼睛,他觉得父皇笑该是因为高兴,但李言脸上的表情让他没法觉得是高兴,小皇子有些慌神,轻声唤他:"父皇……?"
李言抬手掩住唇,似乎是笑得厉害,呛咳起来,李澜越发觉得不对,按着他的肩膀强行拨开了他的手。
就看见整幅衣袖,淋淋漓漓全都是血。
李澜吓得眼泪当时就落了下来,惊声叫道:"父皇!!!"
李言最后看了他一眼,又咳出一口血来,整个人像是一只折翼的鹤似的,颓然倒回榻上。
第八十八章
孟惟匆匆赶到的时候,乾元宫被太医挤满了,李澜跪在皇帝床前哭得喘不上气,黎平拈着银针靠在龙床前头,正在给皇帝施针。
孟惟冷眼看着,寻了个空拉住了乐然避到偏殿,问:"现在如何了?殿下若要传位诏书,我这里写了一份。"
他说着就要从袖里拿出诏书来,乐然赶紧给他塞了回去,说:"您写这个做什么!"
孟惟被他的反应弄得懵了,反问他:"殿下矫诏杀了李沦,陛下定不能容他,不趁机夺位又该做什么?难道陛下现在这样呕血昏厥,难道、难道不是殿下做的?"
乐然苦着个脸道:"殿下最是敬爱皇帝的,怎么会有非分之想,您可千万别当着殿下的面说这话……殿下是把事情向陛下直言相告了……"
孟惟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公公切莫说笑了,殿下……殿下就半点没想过之后如何么!"
乐然也觉得丧气:"您还不知道咱们六殿下是什么样子的人么?咱家真是猪油蒙了心,还当他脑子清楚了,同他一起做下了这样杀头的买卖--等陛下醒了,到时候你我就死定了!"
孟惟退了两步,俊朗的脸白得像纸一样,愣了一会儿,猛地咬紧了牙关:"岂能坐以待毙,现在陛下不能视事,又只有殿下一个儿子了,这总是事实……师相现在还不知道李沦身死之事,就还有机会!"他说着就要往外走,乐然忙拉住他,问:"孟舍人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