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29)
被他掐着脖子拎起来的兔子用力地蹬着腿,李沦松开手,那兔子掉到地上,慌不择路地就窜了出去。
秦王殿下坐在了太师椅上向后靠稳,饶有兴致地问:"李泾死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学来听听。要是能把老头子气死了才好,本王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谢子念反正肯定是不会立老六的,除非他想自己做皇帝,什么名声家族都豁出去了……老狐狸精明得滑不溜手,很有分寸,可不是这么孤注一掷的蠢人。"
下人缩了缩脖子,低声说:"太不敬了,奴才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这里只有你我。"李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兴致勃勃地道:"说说。"
"李泾他……他说……"下人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说:"本王长到这么大,父皇只单独赐给我这么一样东西,我怎么能不受呢?你们回去告诉父皇,告诉李言--如花美眷的三千佳丽他不要,允文允武的好儿子他也不要,富有天下却偏偏要和一个傻子相依为命--他活该鳏寡孤独不得善终!虽然那劳什子的娃娃不是本王的,但本王要是早知道,肯定得往上头再多扎几针!"
李沦听得啧啧称奇:"嚯,还真敢说。这一口怨气,憋得可是一点都不比李源少啊。"
李沦又喝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道:"父皇只怕是又要病了,你说,本王是不是该去问问疾?谢相府上也该去拜一拜了。"
下人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不解地道:"殿下不是素日都教训我们,要低调行事,千万不能与大臣们交结,不然叫陛下知道了,肯定是要发落的……又说另外两个就是明摆着的覆辙……怎么今日又说……"
李沦含着笑轻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有些惬意地伸展了一**体,笑着说:"就算老爷子真的查出来那些东西是我塞到老大和老四那里去的又怎么样呢,老四是自己作死的,老大是跟他赌气仰的药,最要紧的是……能给他养老送终,在他死了之后还能帮他养着那个傻子的,只有我了。"
"总算是,只有我了。"
第八十二章
李言恹恹地躺在榻上,将手挡在眼睑上。
李澜接了乐意递过来的汤药,尝了尝就吐着舌头,皱着眉头轻声说:"苦。"
他要说着就要把药还给乐意,乐意苦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倒是李言伸出了手来。李澜看了犹豫了一会儿,低声劝他:"父皇,苦,澜儿叫他们换个好吃的方子……"
李言抬起眼看着帐顶,两眼有些空茫茫的,他忽然道:"澜儿,你先去旁边玩一会儿。"
李澜当然是不依的:"父皇病着……澜儿该守着的……都是李泾不好!他自己,自己做得不对,父皇罚他,他还要说这样的话气父皇,他实在是--"
"澜儿。"李言出言打断了他,撑起身来接过他手里的药碗,含了一口在舌尖细细品着。他又想起方才听人回禀的李泾的遗言,心口压抑地抽痛,竟对这个儿子生出了几分怜惜。
他的长子,竟会对着一壶鸩酒说出"本王长到这么大,父皇只单独赐给我这么一样东西,我怎么能不受呢?"这样的话来……他待自己的儿子,果真如此寡恩薄情么?
更可怕的是他听到那句鳏寡孤独,气得一口气堵在心口,闷得发昏的时候,他竟无端端地想起了父亲昌平帝来。
李言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父亲的样子了,那个藏在青色帘幔和白茫茫缭绕盈室的香烟之后的影子单薄得像是将散的晨雾。他竭尽全力,回想起的也只有玉磬香炉,道士丹药。
比起父亲昌平帝,总是站在帘幕前面目可憎的皇叔李楠都叫他印象更深刻些。
做儿子的难得能见父亲一面,见到了还要忍受无尽的猜忌和刻薄--自己那时候,是不是也曾腹诽,也曾怀怨?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原来自己在自己的儿子心目中,也不过是一样不堪的父亲。
久违的自厌臌胀起来,充斥了胸臆,李言开始后悔,后悔没有听谢别的劝,在气急攻心的时候下诏赐死了李泾。
他有过六个儿子,现在只有两个了。
皇帝仰起颈子将碗中的苦药一饮而尽,李澜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抱住他的手,连声叫他:"父皇,父皇……父皇不要再想他们了,父皇有澜儿啊。父皇有澜儿,还不够吗?澜儿会一直陪着父皇,一直对父皇好的,父皇不要再为他们伤心了好不好……"
李言伸手抱住李澜,低头埋在了儿子怀里。李澜如今的肩膀已经比他更宽阔,他便伸手环住了李澜的腰,腰身也是有力的,隔着衣物透出热度来。
李言贪婪地嗅着李澜身上淡淡的桂花香,鬼使神差地,甚至想要向李澜讨个亲吻,最好能被李澜压着亲到昏天黑地喘不过气,然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恨不能什么都不要想。
大抵过了一炷香甚至更长的时间,李言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李澜捧住他的挽起衣袖,用里衣的袖角小心翼翼地擦尽了他面上的泪痕。李言垂着眼由他擦,声音有些发哑:"去把子念召来。"
乐意小心翼翼地抬起脸来,道:"谢丞相……谢丞相……不在宫里。"
皇帝现在情绪不稳,谢别私自去追诏书的事,按说是不能告诉皇帝的。乐意尚且斟酌着要不要说,不成想李言像是知道什么似的,退而求其次道:"把孟惟叫来也可。"
乐意躬身应是。
但没过多久他便急匆匆地回报道:"陛下,孟舍人……也不在宫里。他听说--听说是谢丞相昏过去了,相府来人报给孟舍人,孟舍人立刻就赶回去了。"
李言听了一愣,他忙从李澜怀里挣起来问:"怎么回事?子念怎么会……"
这一回便瞒不过去了。乐意垂下眼道:"谢丞相是……是追着圣旨出去的。本来想把……赐死魏王的诏书追回来,没成想迟了一步。"
他把身子伏低下去,小声道:"魏王是……当着丞相的面,仰药自尽的……听说是,喷了谢丞相一头一脸的血。"
"您也知道,谢相打小儿起就是一点血都见不得的。"
第八十三章
谢别用力地揉着眉心。
李李源已死,还是吃丹吃死的。谢别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惋惜。他很是有些看不上坤德殿这双母子,那只配和傻子计较的一点点心眼,整日不知道在较什么劲的意气,都叫他觉得厌烦无比。
倘若这母子俩有李沦一半的沉静,以皇后和皇帝的嫡长子的尊位,等到皇帝千秋万岁,顺理成章就是天下之主,如何会被皇帝厌弃至此,被人害死了还要落一句"死有余辜"?
但李泾不一样。李言家的这个老大虽然脑子不是个清爽的,但性情耿直,刚烈要强,算得上是敢爱敢恨了。如果说他因为不忿皇帝偏私偏宠,一怒之下提兵入宫兵谏夺位,谢别的信的,但说什么巫蛊压胜……
谢别眉头蹙得厉害,倘若不是因为实在不信李泾会做这样的事,他也不会冒着被皇帝猜疑的大风险私自去追回那道赐死的诏书,只是万万没想到,李泾竟是耿直刚烈如斯。
他又想起那些血来,一阵阵地心悸发昏,包裹着手掌的滚烫热度连忙握得紧了些,孟惟看他面色再度苍白下去,急忙握紧了他紧张地叫道:"师相……?"
谢别神色稍松,他瞥了孟惟一眼,有些不喜地道:" 下次不许这样了,宫中当值,岂可擅离职守?我对你寄予厚望,你不该这样报我。"
丞相在他人面前都是春风春水似的温柔款款,待人是出名的谦和有礼,从不会轻易摆出脸色来,像这样一言不合就拉下脸来其实是很不常见的。但孟惟知道这正是因为自己是不同于他人的,心里只觉得得意,并不觉得不快。
孟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被拆开了发髻后垂下来的漆黑长发,越发觉得身上有些烫,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垂下了眼,低声道:"学生知错。但惊闻师相抱恙,学生委实心神不宁。"
谢别抿着嘴唇,由下而上地看他一眼,抽开了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这样容易就心神不宁了,以后如何可堪大用?回去。我没事的……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只是见不得血,躺一躺就会好的。"
"学生这就回去宫里了……不过师相还是,还是应该叫太医来看看的。"孟惟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凑到唇边,见四下无人,便悄悄地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
谢别斜睨着他,片刻后莞尔失笑:"怎么像做贼似得……这个毛病,黎元安都说很难治。我刚才也实在是气得紧了,不然倒也不至于闭过气去。往常都只是头晕。"
孟惟其实心里有几分可惜他不是晕在了自己怀里,但是这样的话想想都是过分了,定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正要起身,外头匆匆有人来报,说是秦王殿下亲来探病。
孟惟听得一愣,谢别更干脆扶着他的肩膀坐起来身来,有些不敢置信地问:"秦王殿下?来探本相?他可是……可奉了圣旨么?"
孟惟已经摇了摇头,他说:"今日宫中当值的知制诰是学生,诏书肯定是没有的,倘若是口谕……他当是要说的。"
谢别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把手抚上了额角。
孟惟仍旧疑惑:"魏王尸骨未寒,他哪里来的胆子,私自结交大臣。"
谢别用力地揉着额角,长叹了一声:"有恃无恐……就是因为魏王尸骨未寒,他才有恃无恐啊。"
孟惟神色一紧,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道:"难道说……?!"
谢别苦笑了一声:"我早就疑心……所以才私自去追诏书……可现在什么都晚了。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他做了什么我都得设法保全他了--所以他才敢,敢欺到我门上来耀武扬威。"
孟惟脸色有些难看,握着谢别的手低声道:"他若行事有分寸也就罢了,倘若真的不敬师相,陛下也不只有他一个儿子,还有--"
"住口!"谢别难得抬高了声调,厉声道:"六哥儿是如何样人你难道没见过吗?你竟要我做杨骏么?立刻回你的中书省去,不要再让我听到你有这样的念头!"
第八十四章
皇后自从李源死后一直要死要活病病歪歪的,陈妃听到李泾的死讯也是一下子就昏了过去。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地,隔日竟背着人一条白绫吊死了。
李言这几日精神才好些,孟惟正在向他奏报前几日未曾上奏的一些繁冗琐屑,乐意匆匆进来告知了皇帝这桩事,又呈上了陈妃死时捏在手里的一块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