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49)
李澜当然不是体会到了他这份旖旎酸涩的万端心绪才叹气,他不解的是另外的事:“父皇每年用这么多俸禄钱银养着满朝文武,堪用的就只有一个谢子念么?”
孟惟先是愣了愣,继而搁下了碗箸望了过去:“师相独相朝中二十载……”
“为什么?”李澜挑了挑眉,夹起了一筷子鹿脯在嘴里嚼着:“孤可是一直都在学经史。历数前代,至于本朝,什么时候有过独相二十年的事?谢别有从龙之功不假——有从龙之功的臣子难道少了么,死于非命的和急流勇退的哪个不比大权独掌的多?”
孟惟略微颔首,继而道:“话虽如此,师相毕竟操持政务久些,威望重于群臣,殿下不可以不依仗。”
“小孟你这话倒像挑唆呢。”李澜把鹿脯咬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评断了这么一句。抬手制止了孟惟的否认,兀自说道:“孤也没说不用谢子念。可朝中除了谢子念总不能就都是庸人了,孤要叫他们做事啊。再者孤执政日久,更要……要恩威皆出于上?你先前讲《左传》的时候怎么说的‘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谢别威重,孤就更该布恩威于群臣了。强臣凌主,对他也不是好事罢。”
孟惟听得额角几乎冒出汗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殿下所言甚是。但用人的事,殿下还需审慎些。殿下到底对朝中百官的情形不熟悉,倘若误用奸佞,到时候只恐……”
李澜想了一会儿,把嘴里嚼着的东西都咽下去了,方才不紧不慢地说:“这好办。孤不熟悉,谢丞相总不会不熟悉的。孤给你一道手诏,你拿着去谢别府上——他病得不能见人,你就隔着帘子问他。倒不是一时间就要找两个宰辅出来,可再怎么,孤手底下也不能只你们师徒两个合用吧?孤看别个那些太子都是有一大批潜邸旧人东宫官的,孤也要。”
李澜说的话无不在情在理,孟惟当然不会拒绝。何况太子要选东宫官,于他是好事。他年资虽然浅薄,夹袋里没有人,可他如今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当朝最年轻的内翰,他在李澜跟前很说得上话——正是拓开人脉的大好时候。
何况有了小太子这一份手诏,谢府便再不能将他拒之门外了。
小孟学士心情大好地眯了眯眼,应声称是。紧接着又想起一事来,恭声道:“那鲁王和淮王随行亲卫的安置,是否一并向谢相问策?”
李澜端着汤碗吹了吹,道:“行啊。你去都去了,索性把要问的都问一问。”
第一百二十六章
孟惟进门的时候,谢别才喝了药。虽说低烧不退,但谢丞相却没有在寝堂待客。书房里未萦药汤古怪的苦味,只有翰墨冷香。孟惟先是松了口气,继而觉得怅然,他抬手扶住作势要行礼的谢别,道:“师相不必多礼。”
“尔为钦使,礼不可废。”谢别推开他的手,神色沉静,下拜如仪。孟惟望着他赭色交领下露出的洁白后颈,是上等丝绢一样的质地。心襟微漪,有些后悔没有用唇齿在上面落下朱印。
但新贵的太子宠臣很快将心思收拢了起来,微笑着向东拱手道:“臣惟奉太子殿下敕,特来探望谢丞相。丞相乃柱国栋梁,万望珍重。太子口谕:孤实殷盼丞相回朝佐弼,你切记叫他好生修养。”
谢别看也不看他,兀自向东一拜,口称:“承蒙殿下垂问,老臣不胜惶恐感激,敢不竭诚尽心?”
孟惟尚且是第一次听他自称老臣,好不容易才嘴角的笑意抿了回去,结束了这一套礼数,再度伸手相扶:“好了,师相快请坐。前几日登门的时候,听闻师相病得起不来身,不知现在可好些了么?”
谢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他心中负气,却总不能质问这狂徒“为什么起不来身你难道不知道么?”。倘若说出口了,才是真的颜面无存。
孟惟倒不少这一口茶喝,径自说明了来意:“鲁王和淮王此番入京可不是单人匹马,别的不提,两人的亲卫队加起来足有六百之数。俊德坊那边这些日子可都热闹得太过了。”
“六百亲军。”谢别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微笑起来:“京中有禁军十万,五百亲军,也值当你这样提防?”
“师相又何必诳我。”孟惟负着手,很坦然地望过去:“京中禁军十万,可有一兵一卒,是太子殿下调得动的么?”
谢别同他对视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道:“无。当年七王争位,诸王各自拥兵,诸军派系林立,才有那旷日持久的动乱,几乎酿下大祸。皇帝登基之后将禁军打造得铁桶一般,即便是最受信重如我,也绝不能染指分毫。十六部禁军正副卫统领都只听皇帝钦命,哪怕有监国太子传国玉玺,都调他们不动。他们只认皇帝当面亲口所传的旨意。若有妄动则为国贼,其余十五部当共诛之。”
孟惟“嘶”了一声,上前两步,低声道:“可陛下如今那样……师相何妨叫他们面圣,好叫太子名正言顺地接管禁军。”
“正是陛下如今这般,才更不能让他们面圣。”谢别略向后靠了些,神色凝重地掐着腕上的檀木香珠道:“其一,陛下此时神志不清,什么话都说的出口。那些人若有心怀不轨的,大可将皇帝神智昏聩之语奉为圣意,以行篡逆之实。再者……”
他似有顾虑,孟惟却已领会,点了点头,并不避忌地道:“再者,按黎掌院的说法,陛下现在病况已经日渐好转了……师相顾虑的是,是学生孟浪了。”
他这话说得已经直白太过了。谢别心下气恼,不禁低声斥道:“谋逆的是你们,本相可不惧。”
孟惟闻言笑出声来,坦然道:“师相这话说的倒干净,可律典上写的清清楚楚。首逆者族,从逆者诛,太子监国诏是学生所拟不假,宣诏的可是师相。”
谢别几乎将手中的珠串掐断,一时懒得再言语。
孟惟却不以为意,仔细想了想,又说:“不过师相当年有过大功,殿下又是陛下唯一的爱子,或许能逃过追究,也未可知。但不论如何,太子殿下和学生如今还是要多方仰仗师相的——太子今日还提到,要拔选东宫官,问学生可有人选举荐。学生年幼德薄,出身贫寒,识得的才俊也多是师相门下,不知师相意下如何?”
谢别没有急着吃这送到嘴边的香饵,而是认认真真地将他端详了一番,仿佛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一般。孟惟被他看得有些脸红了,轻声叫他:“师相……?”
“孟凡思,”熟悉又久违的称呼在耳边响起来,谢别略向前倾身,近乎困惑地问他:“你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怕么?”
小孟学士洒然拂袖,回以微笑:“学生遍观诸史,未见惶惶而封侯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谢丞相养好了病,还朝时便又是春风春水的和煦君子。此时立在殿上,身子也如旧时挺秀,温和地道:“是以二王的亲兵,且先叫他们自行安置,不得有所侵扰。否则叫人知道,恐生事端。”
李澜本想托腮,但他左手五指上新伤叠着旧伤,碰了一下就疼得嘶气。他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手,稍坐正了些,颔首道:“孤也是这样想。父皇的禁军,谁能调的动不成?小孟学士偏还要操心……操心有用似的。嫌他们是祸患,早日打发回去才是真的,省得他两日一疏三天一表地嚷着要见父皇。”
这个他说的是鲁王李澄。谢别又是无奈又是困扰,小太子对鲁王有来无端的悍妒实在是叫人哭笑不得,还便罢了。皇帝如今这个样子,能不叫他见人就最好不要叫他见人,尤其藩镇自古多祸端,万一皇帝神智昏聩下说了不该说的话,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
偏偏如今朝中人心未定,死拦着不许藩王面圣,却又会显得李澜这监国太子心虚得很。谢丞相是个谋事画策务求面面俱到审慎仔细的性子,向无急智,李澜都早惯了的,本来也没指望他。
但这事并非什么急务,谢别在家养病也不是一味躺着,此时稍迟疑了一番,低声道:“臣倒是有个不算好的主意,或可兼美,只是……恐怕要担些风险。”
“哦?”李澜这回倒是没想到,认真地望过去,看见谢别抬起那双时常含着一泓春水谦逊微垂着的眼睛回望过来。
他认识谢别这么多年,却像是才看清了这双眼。
……
是一双漆黑的眼。
黎平端详着抱膝蜷缩的皇帝,着意盯着他的眼瞳。
旁边胡开正小心翼翼地拆开李澜左手上的包扎,看着他手指上深深浅浅的伤口,轻轻叹了口气。最早割下的口子几乎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白色的极细疤痕;日间割的那一道却还皮肉都绽着,叫人看着都觉得疼。
李言不哭不闹,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薄薄的眼皮泛着一圈红,和他怀里的红眼兔子很相称。
却听得李澜认真地问胡开:“胡太医,这药引是不是只能割手指上的血?孤这五根手指上快没处下刀了,右手要拿笔批奏疏的,伤不得,割手腕可以么?”
胡开吓了一跳,忙道:“手腕岂能动刀的,殿下勿忧,容臣细看……”
皇帝的长睫毫无征兆地一错,落下泪来,滚到琼雪白的兔毛上,吓得那兔子抖了抖,直往他怀里埋。
黎平不动声色,却见皇帝被兔子一拱,像是回过了神似的,继而露出些茫然无措来,像是困惑于自己为何落泪。下意识地往李澜那边望,望见他手上的伤痕,又忍不住收回了目光,抱着兔子蜷得拢了些。
黎平点了点头,趁李澜正和胡开一道琢磨指头上何处下刀的时候,忽然走到龙床边,低声问:“陛下觉得他是谁?”
李言先是一怔,下意识地抬眼看他,喃喃地叫他“平哥儿……”,又顺着他的手指往李澜那边看。只一眼,就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收回了目光,搂着琼又落下泪来,嗫喏着说:“他是……是谁?是……他是……是李……李沦……”
他吐字极困难,好像每一个音节都有千钧重的力道,压在他心上,坠在他舌尖,叫他。可黎平不肯放过他,犹自追问:“李沦那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活该挨千刀,你哭什么?”
“李沦……他……李沦……他是……”李言答不上来,越发颤得厉害,闭着眼只流泪,不肯再说话。
直到李澜端了那滴血参汤过来,才有些惊讶地叫道:“父皇怎么哭了?”
黎平还不想把那一点说不上来的起色告诉他,便摆出一副你少见多怪的嘴脸来,哼道:“他不是常哭么,总不过是被你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