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30)
那玉佩的穗子看得出分明旧了,花样不是龙也不是凤,而是一双鸳鸯。李言将那玉佩握在手里,便想起了年少时与陈妃一见如故私定终身时,自己将这玉佩悄悄赠她的情状。
久违的温情缱绻稍稍抬头,李言闭上眼,却想不起陈妃如今的模样,只有一个年轻明艳的影子。
他又想起李泾的遗言来,越发觉得胸口发闷,闷得生疼。
李澜因为他父皇这几日身体不好的缘故,一直都在他身边待着,几乎都不肯出去。见到李言脸色不好,急忙抢上来,抱住了他爹的手:"父皇喝茶,喝口茶缓缓,吸气。"
李言攥紧了那块玉佩,慢慢地摇了摇头。
孟惟一直以来听到见到的,都以为皇帝与后妃皇子们殊无情义,只偏宠李澜一个,此时察言观色,却觉得未必是真的一点旧情都没有。
大抵只是忌惮而已。
夫妻一体骨肉同心都会落得这般,到底是有多忌惮?他又想起谢别提起皇帝时常有的淡淡怜惜来,心里微有些酸,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大理寺少卿今日递上来奏疏。
师相的脸色难看极了,又是十分为难的模样,后来竟将那奏疏压了下来。
孟惟心有预感,李沦阴谋栽赃害死了李泾,蛛丝马迹总会被发现的,巫蛊压胜之术是极易被找到蛛丝马迹的。皇帝没有放松这一条线,宫里一直在排查楚王的生辰八字的如何流出去的。
即使是他的师相,也不过是压得住一时而已。
届时师相肯定是要力保李沦的,只怕是会恶了皇帝……
然而这一日竟比他想的还来得早。
孟惟早知道皇帝孤寒阴郁,刻薄寡恩,这几年入朝为官,又一直跟着谢别,时常有机会面见天颜,隐隐觉得皇帝或许有些与常人不同之处,只是不敢深究。
这番却是坐实了他的猜想,陈妃投缳后,皇帝连做了三夜的噩梦,病得深沉不说,还一道圣旨将李沦打入了天牢!
谢别这次要抗旨也抗不得,李言病得厉害,整日昏睡着,除了李澜谁都不肯见,亲近如谢别都见不到皇帝一面。
谢别私下同孟惟说,皇帝应当只是起了猜疑,觉得李泾死的冤枉,因为唯一能得到好处的就只有李沦了,所以将李沦下了天牢。
孟惟当然不会错过师相眼底的忧色。
谢别不肯做杨骏*,有的是人想做,皇帝的举动激励了他们,哪怕李沦真是无辜的也能被他们挖出些不臣之心来。
--何况李泾真的是被李沦栽赃枉死的。
李言从龙床上挣起来,把手边的折子一本一本地扔在了谢别脸上:"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孽子到底都做了什么?弑兄杀弟,处心积虑--就连唆使李泾给李源下药的那个魏王府幕僚竟都是他的人!"
谢别仍旧跪着,不动不摇,连声音都温和地一如既往:"陛下,且不说虎毒不食子……何况,您已经只有这……这么两个儿子了。倘若真的杀了李沦,皇统传续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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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骏:西晋惠帝司马衷的太傅,扶持了傻皇帝司马衷上位的大功臣,在司马衷登基后把持朝政,直到被贾后所杀。
第八十五章
夜里的时候李澜惊醒过来。
李言正从后头抱着他,额头抵在他后颈上,李澜眨了眨眼,觉得后颈一片湿热,愣了会儿,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小声叫道:"父皇?父皇怎么……怎么……"
李言无声抽噎着,李澜回过身抱住他,心疼得去吻他的眼睛:"父皇别哭啊……父皇,父皇你别这样……澜儿要心疼的!"
李言由着他在自己面上亲切地舔吻,颤声道:"都是报应……早该知道的,全都是报应……"
皇帝不仅声音发颤,连身子都在打颤,仿佛是面对着极可怖的事物一般。李澜黑暗中看不清楚,一开始甚至以为他是做了噩梦,轻轻对他说:"父皇别怕,澜儿在这里,梦里的都是假的……别怕呀。"
"要真是梦就好了……"李言摇了摇头,用力地抱紧了李澜,喃喃地自语道:"朕梦见了玉容和泾儿,一个面目黑青,一个七窍流血……朕本就薄待了他们母子这么多年……偏偏朕还不能奈何李沦!"
李澜有些不高兴的想,父皇居然是为了别人半夜偷偷哭。但是不高兴归不高兴,仍旧觉得心疼地厉害,他记得黎平说过,他爹是不能大悲大喜的,否则身子就要不好,一想起父皇会生病,李澜心疼得都要揪起来了。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这都是那个李沦不好。
都是李沦栽赃了大哥,大哥才会死,大哥死了,那个陈玉容才会死。李澜虽然一点都不喜欢他那几个兄弟,却更舍不得他父亲伤心。
小皇子一边亲昵地抱紧了他爹,用舌尖擦拭着他父皇脸上的泪痕,一边恨恨地想,让父皇伤心难过的人都该死。
李言当然不知道他最心爱的幼子此刻满腔的杀机,他恨不能把自己埋进李澜怀里,从年轻人厚实的胸膛上汲取着暖意:"子念上次劝的时候我就该听……倘若不是泾儿不在了,如何要容忍这样的孽子。……别的且不说,他这样下得去手……现在可以为了当太子弑兄杀弟,以后等不及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杀到朕头上来?可是子念说得对……短短一个月,死了两个皇子,倘若真的再杀了那逆子,定会有碍物议……"
皇帝这样喃喃地说着,似乎只是单纯地在发泄情绪,并不指望要得到什么应答。李澜于是并不吭声,而是学着小时候李言哄他那样,轻轻地拍着他父皇的背。
他想,这个李沦这样狠毒,如果让他伤害了父皇岂不是就来不及了吗?
谢丞相竟还要叫这样的人做太子……能做太子的人,是要在宫里陪父皇一辈子的。如果让李沦做了太子,父皇要和这样危险的人待在一起……如果他待父皇不好,又要怎么办?
父皇明明是皇帝,是天子,至高无上的,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既然父皇想要杀了李沦,那就是李沦该死!
如果父皇不能杀李沦,那也可以叫别人来杀啊--杀了总比等着他以后再让父皇伤心好!
李澜又想起了谢别之前的话来。如果是因为怕没有太子才不杀李沦,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帷帐之间昏暗得紧,李澜的眼睛却慢慢亮了起来。
他的安抚起到了作用,李言的情绪逐渐平稳,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里,呼吸绵长起来,像是又要睡过去。
李澜低头亲了亲李言的额头,低声说:"父皇还有澜儿的。"
李言将睡未睡间迷迷糊糊地听到这句,下意识地轻声应道:"是啊……幸好还有澜儿。"
李澜乖巧地应了一声:"澜儿不会再让父皇难过的。"
第八十六章
孟惟今日在中书值夜,身为知制诰,一月里少说也有一旬要轮值。
门扉被推动时他机警地抬起头来,看见是只兔子,先是失笑,继而反应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宫中只有一只兔子能够夜访中书省,兔子的主人是皇帝最钟爱的儿子,楚王李澜。
果然,紧接着就听到李澜的声音传了进来,一如既往地带些轻快:"乐然,你在这里好好守着,谁都不许进来,不然我就告诉父皇是你教唆我夜游的,你看父皇会不会砍了你。"
孟惟心头一惊,站起身来。
李澜举步进门,先是把兔子抱起来交到乐然手里,而后看了一圈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他抱着双臂,一双长腿高高地翘在小几上,十分认真地打量着孟惟。
孟惟早知道六殿下自幼痴傻不谙礼仪,如今看这般仪态,莫说皇子,寻常乡绅乃至于乡儒都远比他要更好。
李澜歪了歪头,发冠上垂下的金绳随着他的动作也歪到一边,高大俊美的年轻人已经将届及冠,眉目里仍旧是一派童稚纯真。
他说:"小孟舍人,你是为父皇写诏书的人,本王要你现在写一份诏书。"
孟惟行了一礼道:"不知殿下可是奉了陛下口谕么?"
李澜摇了摇头说:"父皇睡着呢,本王是悄悄溜出来的。你写一份赐死李沦的诏书,本王拿回去盖上玉玺,叫乐然去念了,李沦就死了。父皇就再也不会为他伤心。"
孟惟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傻皇子:"殿下可知矫诏欺君是什么样的罪名?殿下应当回去休息,可莫要再戏弄微臣了。"
这位本该痴傻的楚王殿下说出来的话却半点都不痴傻,他调整了一**子说:"小孟舍人,你想一想,待李沦死后,本王就是父皇仅剩的儿子了。本王可就是唯一的皇子了。"
孟惟神色变幻了几次,垂了头谨慎地道:"殿下,这话可不该说。"
李澜说着就想起了什么,噗嗤笑了出来,把两腿放了下来,略微倾身打量着他。
"知道你不愿意,但是你要听本王说完的。本王也不平白差使你--小孟舍人今年多大?本王若没有记错的话,你和我那三哥是一年生日……二十有一了是吗?你现在是中书舍人,知制诰,旁人见了,定要赞一声年轻有为的罢。"年轻的楚王语调一肃,表情也变得有些玩味起来,"那你可知道你师相谢子念二十有一的时候,身居何职么?"
孟惟的瞳孔骤然一缩,抬头看向他。
李澜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块胡麻饴糖,往嘴里一塞:"谢子念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父皇登基,他以从龙定策之首功,宣麻拜相,年纪之轻,当属国朝第一。"
孟惟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衣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师相才学人品,本就是当世一等。"
李澜嚼着糖,眯着眼咂摸了一会儿,瞥了瞥嘴继续道:"是不是第一本王不知道,反正父皇特别喜欢他。刚才那些话都是父皇夸他的。"顿了顿又说:"本王不喜欢他。"
孟惟方才被他的义正词严唬住了,现在看他又是一副懵懂无赖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起来。他摇了摇头,笑着问:"师相是何处开罪了殿下?"
李澜怏怏不乐地玩着手指:"他……哼,反正本王不喜欢他。不过本王知道你喜欢他。"他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孟惟,想起件旧事来:"你知道他当年为了做到这个丞相,都做了什么吗?"
孟惟神色闪动,满眼都是探寻。
李澜心满意足地向后一靠:"他是你的师相,你自己去问他。"
"谢子念以前做过什么,本王不知道。但本王那天听见他和父皇说呢。凡思是个好孩子,就是差些磋磨,过两年放几任外任,磨个十年二十年,便可堪大任了。"李澜掰了掰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给他看:"孟凡思,你自己想想二十年之后你多大,四十一岁?谢子念自己今年都没有四十一岁吧?他才比父皇大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