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15)
晨阳轮值的时候从来不喝酒, 这会儿也扛不住了, 猛灌着马上行, 把胃都烧痛了,说:“越靠近东北越冷,幸好府君十月前就把冬衣送过来了,否则得冻死多少兄弟。”
“这么冷的天, ”骨津蹲在地上, 摇着头说, “铁甲沉重,战马要受不了了。”
离北的战马没有边沙的矮种马那么耐寒,冬日一到交战地的马厩料理相当费神,它们比人更辛苦。
“继续挖,”萧驰野说,“今晚必须赶到交战地。”
萧驰野呵出的白气根本看不见, 疾风吹得他大氅呼呼作响。往前望不到头,沙三营往北的马道被堵死了,他只能带着押运队从柳阳三大营这边绕远路。沙二营的物资告罄,只能靠沙一营补给,这两个营地共同承担交战地的作战任务,装备消耗迅速,在十月以后聚集了一批军匠,总人数超过了五万,所需的物资惊人,萧驰野必须不间断地双线供应。
但是最难的还是图达龙旗以西的朝晖,因为大雪数日不歇,先前就塌过一次的马道直接作废,萧驰野修复的木板道负担不了这么大的雪,再加上粮车太沉,他也不敢贸然地过,只能让朝晖等几日,他带着粮车从交战地往图达龙旗绕。
骨津使劲呵了手掌,站起来喊道:“继续挖!”
押运队这三个月里没有休息过一天,但是军士无人抱怨,因为萧驰野也没有休息。他们几乎是在离北全境内跑圈,萧驰野现在闭着眼都能指出哪条路最快捷。他精力骇人,在跑辎重的过程里也没有耽搁右臂的恢复,前几日出发前,他还在边博营里拉开了霸王弓,那刺耳的破弦声着实让离北铁骑目瞪口呆。
萧驰野丑时到达交战地,萧方旭也才退下战场,父子俩在昏黄的帐子前同样地狼狈。
萧方旭摘掉头盔,这么冷的天,他却跑得满头大汗。他接过热帕子揩脸,对萧驰野颔首示意,就弯腰进了军帐。帐内左千秋和蒋圣两大主将都在,还有两营的副将和游击也在,都是疲惫不堪的模样。
“真他妈的邪了门,”萧方旭把帕子扔在桌面上,“他们的矮种马屁股都要蹭地上了,怎么还能在大雪里跑得这么快。”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再退了,”左千秋站在地图前,指着图达龙旗的东南角,“再退这里也要沦陷,到时候朝晖仅剩的物资路线就被卡死了,一个冬天就能被哈森活活耗死在图达龙旗。”
离北的春天来得晚,这场雪起码要持续到明年三月。朝晖就是在常驻营囤积了粮食,全军的装备也耗不起,常驻营没有成批的军匠。
“根据军报,”蒋圣把靴子蹬掉,倒着里边的雪水,“哈森最近都在遛朝晖的兵,他就是看准了物资暂时上不去,要先把朝晖消耗掉。”
萧驰野坐在角落里,就着奶茶吃饼。他吃得凶,却没漏掉他们详谈的任何句子。
萧方旭沉默片刻,盯着地图说:“哈森这是要打突袭的前兆。”
萧驰野也是这么想的。
哈森消耗朝晖就是为了让朝晖疲惫,离北铁骑太吃装备了,战马在冬日里根本不是矮种马的对手。如今马道坍塌,沙一营能给朝晖的援助太少了,常驻营后边还没有援兵。郭韦礼驻扎在这里的时候,朝晖的柳阳三大营就是他的援兵,但是朝晖现在顶上来,背后就只有镇守东北粮马道的剩余兵力,还因为大雪无法直达。
“辎重已经到了这里,”萧方旭回首,看向萧驰野,“哈森的突袭一定会在这两天发动。”
再等下去,萧驰野就该北上,那哈森就要错过时机了。
“明天一早,我带三队去这里埋伏,”萧方旭移动着手指,“千秋镇守营地,老蒋绕后,我们在这里结成一张网,起码得打掉哈森突进的势头。这小子不仅会打野战,还会打攻防,不能让他找到能够遮蔽的地方,只能把他堵死在雪地里。”
铁骑是移动的墙壁,他们双面夹击,哈森就得碰壁。只要限制住边沙骑兵的速度,就相当于砍掉他们的腿。落地以后离北铁骑还是墙,弯刀和棱刺难以突围。
会议结束后,萧驰野没走。
左千秋过来拍了拍萧驰野的右臂,问:“伤好了吗?”
萧驰野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说:“握刀拉弓都没有问题。”
“过年得好好谢谢兰舟,”左千秋笑道,“这次的冬衣是真棉花,往年阒都来的都是纸屑。你大嫂来信说,到时候要亲自下厨酬谢兰舟。”
萧驰野瞟了眼萧方旭,谦虚地说:“他应该做的,哪值得大嫂谢?前几天还来信说年礼也备好了,就等着过年了。”
萧方旭往自个儿的碗里撒细盐,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左千秋就说:“你爹夸了他好几日,过年的时候咱们——”
萧方旭笃定地说:“我没有,我没夸过。”
“是是是,”左千秋对萧驰野打眼色,“都是我夸的!”
萧方旭问萧驰野:“你怎么还不回帐子睡觉?”
萧驰野看他把奶茶喝完,才说:“明天你去打伏击,要戴重甲吗?”
“不戴怎么堵住哈森,”萧方旭搁了碗,“他比阿木尔还会打仗。”
“那就把头盔摘掉,”萧驰野说,“哈森的部队里也可能藏着蝎子。”
“没有头盔,怎么能算铁壁?想在雪野上堵住他们只有这一个办法。”萧方旭烤着手,沉思少顷,“按照你们的呈报,蝎子数量稀少,想要抵挡现在的离北铁骑太吃力了,即便哈森的部队里有蝎子,也只能是散兵。”
“铁骑太沉了,”萧驰野看着萧方旭,“明年开春以后,铁骑必须做出改动。我们想把边沙骑兵推回东面,就得提防一切可能。”
“你想把铁骑削薄,”萧方旭终于转过了头,“但你又跟不上他们的速度。”
萧驰野在跟萧方旭对视间沉默。
“你在阒都训的是步兵,骑战靠的是陆广白给的经验,但离北没有边郡那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我们想要拥有墙壁只能依靠重甲。”萧方旭往火盆里扔了几块炭,“你大哥给离北铁骑减掉了重量,但我们仍然没能突破东面的那条线。”
萧方旭看着火盆。
“阿木尔的变革实在太快了,他已经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把离北铁骑摸得清清楚楚。简单的加减无法抵抗这样的边沙骑兵,铁骑必须做出从来没有过的改动。”
这是离北铁骑的窘迫之处,阿木尔训练出了蝎子部队,按照他们上回交锋的结果来看,这支队伍的铁锤就是离北铁骑的克星。但是仅仅摘掉头盔就可以了吗?这意味着离北铁骑的重甲已经出现了裂痕,这让萧方旭束手无策,而他又不得不继续冒险,因为这是离北铁骑仅剩的优势。如果抛弃了这个优势,他们连普通的边沙骑兵都无法抗衡。
阿木尔真的是个天才,哈森也相当优秀。边沙如今呈现出来的是种蓬勃的生机,萧方旭甚至能够想到,最迟明年冬天,阿木尔就能彻底合并十二部,到时候大周东边全线都要成为交战地。
这是戚竹音不肯北上和离北交恶的关键原因,她在启东也看见了这只巨兽,所以她不能为了阒都纷争威逼离北,因为他们在未来势必会站在同一个战场,外敌已经强大到可怖的地步。
怎么办?
萧驰野枕着双臂,躺在床上,在黑夜里不断地问自己。
他们拥有世间最好的军匠,并且数量惊人,但是他们对阿木尔没有办法,这简直要成为某种屈辱了。
阿木尔绝对不是无敌的。
边沙骑兵也有弱点,只是被超快的速度隐藏起来了。他必须扯掉这些东西,找到新的突破口。可是萧驰野在此刻清楚地察觉了自己的生疏,他和边沙骑兵交手的次数太少了,他针对边沙骑兵的对策都是纸上谈兵,他不能再继续这样隔着云雾想象了。
萧驰野睡不着,他翻身起来,罩上氅衣出了帐子,在营地里看见了和士兵交谈的萧方旭。萧方旭看见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在萧驰野坐下来以后,递给他一碗奶茶。
“明早出兵,不睡觉是大忌。”萧驰野喝着热奶茶。
“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三日不睡照样生龙活虎。”萧方旭的氅衣陈旧,边沿磨损得厉害,被陆亦栀补了又补,他都不肯换,因为这是妻子做的。
萧驰野咽着茶,皱眉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火堆“噼啪”炸响,父子俩并肩坐了半晌。
萧方旭说:“觉察到吃力了吗?”
萧驰野没回答。
萧方旭便看向小儿子,须臾后,说:“你以前想飞,于是和猛死磕。如今想赢,还是在死磕。”
萧驰野叹气:“这是谁的毛病?”
萧方旭笑出声,说:“不是我的,是你娘的。”
萧驰野摩挲着碗边沿,停顿了一会儿,道:“你二十三岁败给了阿木尔,我二十三岁败给了哈森。”
“我用了七年的时间才把这笔账讨回来,”萧方旭的眉眼被火光笼罩,显得很英俊,比萧驰野更具威严,“你明白那种感觉,我败给他的时候,找不到自己往后的方向,我甚至一度认为,我不具有成为统帅的天赋。我在落霞关见过很多优秀的主将,其中不乏真正的天才。你不知道吧,”萧方旭勾起笑,“那会儿万众瞩目的人是戚时雨,他把启东变成了强兵,五郡总帅真的太强了,我看见他,我看见他们,我认为自己没有才能,根本无法站在和他们相同的战场上。”
火光摇晃,影子里都是金戈铁马。军旗被吹得像是要撕裂了一般,但是这里很宁静,好似天地最安定的一隅。
萧方旭摊开自己的右手,垂眸说:“我在那场仗里,失去了第一匹战马。然而边沙骑兵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他们让我从那种低落里迅速抽离,我不能再等待着别人,也不能再自怨自艾,当我站在最前方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根本不想输,我只想赢。”
赢。
这种野心支撑着萧方旭,带给了他无数的动力,也带给了他最终的荣耀。他在那七年时间里一刻都不敢停,他每一日都在眺望鸿雁山,他看透了自己的内心。那是场雷厉风行的变革,他排除万难,甚至不惜得罪从前的主将,在落霞关建起了马场。仅仅是这样,就用掉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等到他真正完成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萧方旭端详着自己掌心的纹理,说:“你回到离北,把目光专注在‘铁骑’和‘禁军’两个队伍上,但你从来没有想过看看主将们。郭韦礼打伤了骨津,你们就此结下了仇怨,可是郭韦礼的功勋是真的,他在常驻营做你大哥的前锋,把图达龙旗守得犹如铁桶。蒋圣是个老人了,他几乎没有出过什么风头,可是蒋圣所在的沙二营是维系边线的中枢,不论是北上还是南下,他都像是基石一般撑着我们。阿野,你拥有的不仅仅是那点兵,你还拥有无数军士积累下来的经验。你当年去中博,遇见了陆广白,可是如今你回到了离北,却不肯再学习新的东西。最熟悉离北战场的人都站在你的面前,你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