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76)
尹昌脚跟滑在地上,他就这样被拎着走,搓了几把红鼻子,抱怨道:“陆将军咋还没来啊?我等了好几天,就想再见见他,酒都喝了好几轮了。”
尹昌上回跟萧驰野去交战地,见到陆广白很兴奋,拉着陆广白喝酒,喝得陆广白一夜吐了三回,第二天躺帐篷里睡死了。左千秋二话不说,马上差人把尹昌给送回来了。
费盛受不了酒臭,挥着手掌,拧住鼻子,说:“你别说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尹昌不乐意,挥动着手臂,仰起颈子想看费盛,犟道:“喝酒给你丢人?呸,老头子还没嫌你丢人呢。”
费盛把人拖到底下,跟值班房换腰牌。这几日巡防严格,他签字的时候费了点功夫。
尹昌趁机找酒,用闻不出味的鼻子四下嗅,嘀咕着:“藏哪儿啦,就这里吧……”
他揣起袍角,跪在地上,撅着屁股往床子弩底下看。
费盛还是嫩点。
尹昌歪着脑袋,探手进去够酒,念道:“我的小乖乖,欸,咋这么远,欸……”
费盛回过头,搁了笔,准备喊老头住手,却在这刹那间听到一声极细的“咔嚓”声。他耳朵太灵敏,以至于风声都能听清楚,不得不偏过头,静气凝神地再听一次。
旗帜落下来,城门附近的风停了。
尹昌终于够到了酒,但是他没往外扒,而是保持姿势伏在地上,闻着土地的味道,在费盛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暴喝道:“敌袭——!”
投石机的重石轰然砸在墙头,灰尘爆溅,费盛抱头躲着碎渣,听望楼上的警声大作。守备军举起鼓槌,砸了起来,吼道:“敌袭敌袭,快他妈起床!”
费盛推开士兵,疾步冲上城墙,在看清端州前方时倒吸口冷气。
尹昌爬起来,用刀鞘拍着路过的守备军,厉声说:“点燃烽火,迅速呈报府君。”
尹昌蹬上城门,拉过费盛。
“带着你的腰牌,率领锦衣骑收拾行囊,保护府君和诸位先生。”尹昌通红的鼻子抽了两下,他没看城外一眼,指着边上的狼烟台,“如果这里的狼烟燃了起来,小盛,你就保护府君西行,往敦州去!”
沈泽川还没有睡,他捏着眉心在灯下听孔岭说堤坝的事情,听着庭院里忽然乱了起来。乔天涯掀开竹帘,丁桃和历熊跟着入内,孔岭站起来,问:“这是……”
“主子,”乔天涯戴好刀,“骑兵突袭了!”
堂内的先生“啊”的一声都站了起来,姚温玉立刻看向沈泽川,说:“离北的援兵还没有到。”
沈泽川放下手臂,盯着烛光,片刻后说:“端州没有得到消息,不是交战地沦陷了,就是洛山失守了。”
这一屋子都是读书人,高仲雄这种没经历过打仗的更是面色煞白,他们都望着沈泽川,府君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沈泽川在此刻不能露出害怕的神情,他把自己的茶盖拨正,站起来。丁桃抖开氅衣,要替沈泽川披上,沈泽川侧过手背挡掉了。
府君说:“仰山雪来。”
第247章 君王
“探马何在!”
“死了, ”惊醒的守备军紧跟着尹昌, “周遭的探哨全军覆没,没有人回来。”
尹昌把酒囊灌满, 挂回腰侧, 在插刀的时候啐了一口:“狗日的哈森。”
驿站没动静, 探哨都死了,消息传不出去, 援兵就来不了。
“重整探哨队伍, ”尹昌说,“伺机出去, 赶在天亮前要点燃狼烟台, 这样离北、敦州、边郡才能得到消息。”
端州曾经遭遇过屠杀, 就是因为探哨跑不过边沙的马,所以沈泽川在建立端州四通马道的时候,仿照了边郡的万里烽火台,只要点燃这三条线, 三方就知道端州危急。
尹昌刚掀开帐帘, 就听见城外“咚咚咚”作响的战鼓声。
骑兵擂鼓了!
尹昌撒腿就朝墙头跑, 他边跑边敞开嗓子,卯足劲儿地吼道:“预备——”
墙垛间的弓箭手整齐拉弦,屏住呼吸注视着城外。
边沙骑兵的战马两侧都固定着筒形小鼓,随着敲击响彻黑夜,这是冲锋的前兆,待鼓声高潮将歇时, 战马们呼哧着热气,猛地前奔。
尹昌当即挥手,继续吼道:“放箭!”
谁知前奔的骑兵霎时间分为两翼,露出后边的举盾步兵。步兵行动迅速,顶着箭雨逼近城门。
端州面朝东部,地势开阔,又靠近茶石河,沈泽川在这里挖漕做濠,想要修建出一条护城河。但是今年的时间紧张,只有朝东的正门的沟道成形,还没有从茶石河引流过来。萧驰野在南下前叮嘱过沈泽川,于是沈泽川撤掉了沟底的方砖,换成了离北军用的铁蒺藜。
城门打开,尹昌带着端州守备军冲出去,在边沙骑兵冲锋前拿掉了濠沟上的通行板。没有了通行板,骑兵就无法越过濠沟突进城门。
城墙上的箭雨一停,火油罐就燃了起来。
尹昌拖着通行板后撤,继续喊道:“砸罐!”
墙垛上的火油罐“啪”地齐声砸碎,火光倏地大亮,守备军探身用力把火油罐扔了下去。火油飞溅在步兵的盾牌上,轰然烧成一片。可是尹昌没高兴起来,因为他看见步兵踏步分散,给遮掩的头车让出道路。
糟了!
这种攻城车原本是用来掩护挖沟的,它前设屏风牌,后置绪棚,中间的头车可以替掘地的士兵遮挡利箭。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突出功能,就是灭火。藏在头车内的步兵掀顶而出,用匕首划破装有河水的牛皮囊,顷刻间就能遏制住火油罐烧起的火。
尹昌认清了对方的目的,哈森靠着步兵先后消耗了守备军的箭和火油罐,又让步兵推到了濠沟前,这是在为后方蓄势待发的骑兵做准备。
“弓箭手预备——”
尹昌话音一落,步兵就再度举起了盾牌。哪知尹昌根本没打算在此刻放箭,他拔出刀,带着守备军前冲,狂奔到濠沟前,在边沙士兵惊愕的目光里像头老狮子般猛地跃了出去。
“堵濠!”
尹昌重重地落在濠沟的砖壁上,双脚顿时向下滑,他扒住壕沟边沿蹬了几下,爬了上去,守备军跟着尹昌杀进步兵阵营。
“放箭!”
箭雨骤然袭来,空不出手举盾的步兵们终于倒了一片。
“那是谁?”骑在矮种马上的强壮男人探出头,隔着人群看见尹昌的白发。他摸着自己的弯刀,赤臂上文着四脚蛇,饶有兴趣地用边沙话说:“像个英雄。”
“强健的卓力不认得他,”跟随在男人身边的骑兵说,“他是茨州守备军的指挥使,那个替沈泽川夺取樊州的老将军,叫作尹昌。”
卓力学着大周话,重复地念道:“一,一尝?”
“繁荣昌盛的意思。”骑兵安抚着躁动的马。
“他有狮子般的勇气,”卓力继续打量着尹昌,夹紧马腹,在摇晃里不紧不慢地向前,“我要跟他打一架。”
骑兵回头看着后方的虹鹰旗,劝道:“哈森的命令还没有来,现在不是卓力出击的时候。”
卓力活动着健硕的臂膀,拔出弯刀,说:“哈森要我们速战速决,我已经等不及了。”
* * *
守备军在城内召集百姓,他们要把百姓送到西门,那里连接的马道通向敦州,一旦东门失守,在屠杀开始前他们还有逃跑的机会。百姓陆续地过来,拖家带口,神色匆遽,偶尔有几声婴孩的啼哭声,也很快就被掩住了。人聚集的越来越多,随着东门的砲轰声,到处都是压抑的喘息。
先生们早就待在了这里,他们提着简陋的行囊,夹的都是案宗,这是他们的心血。高仲雄煞白的面色就没有恢复,他拽紧自己的包袱,跟人群挤站在一起。
孔岭推着姚温玉,胸前挂着兜袋,装着不安分的虎奴。
姚温玉的四轮车经过百姓,听到人群里有人在啜泣,他侧过头,注视着对方。
“先、先生,”孤身抱着孩子的寡母掩住口鼻,在哽咽里小声说,“是不是又、又要屠城了……”
年轻的公子目光温柔,他抬手,把自己的帕子递到了对方面前,说:“不是的。”
周遭啜泣成片,他的话在前方的厮杀声里显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要是城破咯,人也跑不过马,还是得死,都得死。”男人拉着仅剩的驴子,蹲在墙角,带着乡音说,“我就不该到端州唻嘛!”
“守备军哪里去了?”有人凑到门边,拍门喊道,“现在开门让咱们往敦州跑,城破前能逃掉几个是几个!”
人群嘈杂起来,他们推搡着挤向西门,不安的气氛浮动在夜色里。高仲雄受力不得不向前,他抱着包袱,侧身往孔岭那边挤。
“莫要踩,”高仲雄护着包袱,仰高头说,“诸位莫要……”
拥挤的人群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不知是谁的肘子撞到了高仲雄肚子上,他没抱住包袱,看着自己的纸笔散落在地上,赶忙弯腰去捡。可是人太多了,他还没够找,笔就被踩断了。
高仲雄急道:“莫踩笔、莫踩笔呀!”
孔岭被挤得站不稳,姚温玉的四轮车不方便,这要是被冲到了人群里,就坏事了!孔岭一手托着虎奴,一手拽着四轮车,向周围说:“近卫何在?速来护住元琢!”
姚温玉的车轮卡到硬物,随着冲击猛地“哐当”一下,险些震翻。他转动目光,看着众人。月光不合时宜的安静,沿着他的袖袍滑落在地上。
拍门的声音加剧,到处喊着“开门”。端州被屠的记忆太深刻,他们看不到曙光,前头打得越凶,大家心里就越没底。
“嘿呀!”高仲雄生气地挥袖,也不要笔了,探着手臂抓住四轮车,往自己跟前带,挡着人浪,骂道,“莫要挤了,挤坏人了!着什么急,城还没破呢,府君在前!”
四周顿时响起喊声:“府君哪儿去了?”
“沈泽川哪儿去了?”
“没兵没卫,是不是跑了?”
高仲雄哪知会变成这样,他赶紧说:“府君在……”
“沈泽川跑了!”有人跺脚气道,“没见着人啊!”
气氛就像被点着了,原本压抑的哭声爆开在人群中,急躁的情绪正在横冲直撞,拍门声逐渐变成了砸门声,恐慌弥漫开来,四处都在歇斯底里。
名叫“沈卫”的隐患终于爆发了,它就像是时刻悬在沈泽川头顶的利剑,暗藏着中博对沈泽川的抗拒。即便沈泽川得到了中博六州,它也无法被根除。沈卫弃城而逃,端、敦两州尸山血海,如今沈泽川迟迟没有现身,沈氏又一次畏缩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