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80)
下雨了。
狼烟台的火在暴雨里就像摇摆的娇花,被水珠打得抬不起头,火逐渐地变小了。
费盛扑到台前,用手挡着雨,暴怒道:“狗老天!”
数日晴空的端州势必要迎来一场暴雨,这雨倾盆浇下来,东门的濠沟暂时不会缺水,但狼烟台就再难点燃了。
“着、着……我日你祖宗!”费盛擦着打火石,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雨太大了,把他的双手都淋湿了。
点不燃了。
这雨是骤雨,来得凶,但停得也快,只要暂退回城,就还有机会。
沈泽川一横心,朝东南方挥刀,道:“回撤!”
费盛双眼模糊,他认为是被大雨冲的,他发疯般地擦着打火石,看那火星明灭。
老头。
费盛刮门时烂掉的指甲血迹斑斑,他抖着手,就这样去扒台窝里还没灭掉的干草。
做个英雄太难了。
费盛睁大通红的双眼,从怀里扯出听记用的本,塞进了台窝。他凑过去,用嘴吹着气,被烟呛得快窒息了。
老子这辈子。
费盛吹着小火,让火舌舔到听记本,火势倏地蹿了起来,差点烧到费盛的头发。他跌在地上,啐了口唾沫。
舍己为人就这么一次!
两次燃起的狼烟台在大雨里蹿不高,但是已经足够了,东南方的一点火星微亮,紧接着,无数火光依次亮起,沿着狼烟台猛然铺开,拉成条蜿蜒的长龙,在大雨里明明灭灭。
费盛几步到台前,准备跳下去,他要喊出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又退了回来。
狼烟台前的骑兵铺天盖地,根本没有空隙可寻。锦衣卫的右翼在这样回调的大部队面前,就像麦芒般的纤细。
费盛淋透了,他翻看着自己已经砍出豁口的绣春刀,对雨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当英雄都没好下场。”
雨水拍打着费盛,嘈杂的声音像是在跟他吵架。
费盛脸上的血水被冲刷掉了,他扔掉绣春刀,蹬着狼烟台边沿,陡然拔出尹昌的刀,朝端州喊道:“府君!”他胸口起伏,“给我立个碑吧,就刻‘忠肝义胆费老十’。我要跟老头面朝茶石河,给你守一万年端州!”
沈泽川策马疾行,雨水溅过他的眉眼。
端州。
中博。
他早就不是过境的寒风,他背后有无数人影。那沉甸甸的重量叠加在肩头,把曾经漂泊在世间的沈泽川压回了地面,他踩着这片土地,他不能——
府君在暴雨里抬高脸,吼道:“突围!”
费盛纵身跳下狼烟台,滚地后翻起身,挥着刀砍断了矮种马的前膝,带着泥水撞了进去。蚁群般的骑兵涌向这里,右翼在骑兵的冲锋里被撞散了。
仰山雪刀光破雨,马蹄踏着尸体向东南方突围。
费盛架着弯刀,被推得向后,他在千钧一发间,隔着暴雨,听到了爆声。他猛地后跌在泥巴里,滚了一圈,抹着脸欣喜若狂:“援兵!”
端州南侧的爆声再度炸响,霍凌云顶着骑兵的屁股,靠这队锦衣骑的火铳炸出条路。他用力上膛,没有擦雨水,在疾驰里冲进骑兵队伍里就爆。
后边的澹台虎早已按捺不住,拔刀大喊:“狗日的边沙秃子,你虎爷爷来了!”
敦州守备军的先行队到了!
* * *
天幕罩着浓云,雨停时城门再度紧闭。
沈泽川喘着息,手指都泡白了。他下马时,靴子里的水往外挤,踩在地上都是“吱呀”的声音,他说:“卸刀休息。”
锦衣骑们纷纷下马,塞着守备军递来的食物,把卷刃的刀换掉,到城脚的棚子里休息。时间宝贵,他们连衣物都没空换,裹着薄毯喝几口热茶,歪斜着倚壁睡了。
澹台虎摘掉头盔,跟沈泽川上城墙。霍凌云紧随其后,道:“我沿着茶石河北上,中途发现洛沙驿站被屠掉了,原本想要回到端州向府君禀报,但是骑兵太多了,我便往西去,点燃了敦州的狼烟台。”
沈泽川淋湿的发贴在面颊,说:“交战地情况如何?”
“马道被切断了,”澹台虎说,“依照眼下的情形看,交战地也不轻松。”
几个人到了墙头,在保存完整的墙垛后面席地而坐。这里架着简陋的棚子,还算干燥。
沈泽川推开军事地图,顺手摘掉了右耳脏成泥珠的玛瑙,搁进了怀里。他看了半晌,说:“下了雨,门口都是泥泞,骑兵的辎重要陷下去,在太阳出来前不会轻易进攻。”
“但也不会停太久,”乔天涯点了点敦州,“他们已经知道敦州的援兵要来了。”
“守备军都是步兵,脚程慢,大部队想赶到端州还要一夜,”澹台虎摸了摸眼睛上的疤痕,“我的先行队只有两千人。”
费盛快躺下了,他抱着尹昌的刀,没力气再嚎,嗓子沙哑:“东南方的狼烟台点燃了,我们只要守过今夜……”
“骑兵的速度快,”霍凌云打断费盛,“哈森如果想要阻拦敦州援兵,现在调兵往南侧走还来得及,不能真的把时间赌在今夜。”
哈森的优势正是对中博地形的了解,敦州守备军不是锦衣骑,他们得靠双脚奔跑,只要被骑兵阻拦,就有可能在端州后方停滞,耽搁救援的时间。
“我们要一直守到边郡援兵来,”霍凌云手指顺着边郡的马道往端州划,“二爷南下时说过,只要哈森动了,大帅就会绕回格达勒突袭哈森的背部。不论如何,哈森在端州境内都待不了太久。端州城墙坚固,不愁粮食,我们起码还能再守两日。”
再守两日。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沉了心。
乔天涯转头,望出墙垛,道:“……背水一战啊。”
阴霾笼罩着天穹,昨晚还算壮丽的茶石河沦为惨白的破絮。城墙浇过雨后就会发乌,守备军继续清理城门战场,不论是哪方的士兵,只要变成了尸体,就会叠放在一起。那些人面同样惨白,晾在泥潭里,像是缺水干枯的萋草。
沈泽川单独走下阶,到水缸旁边洗脸。他撑着单臂,看着自己的右手。他把手浸泡在清水里,帕子上的血污顿时荡开。
阿野的帕子脏了。
沈泽川解开帕子,双指被勒得发肿。他转身坐下来,拧干蓝帕子,把帕子晾在膝头,仰起头,目光定格在上边。
风吹拂着旁边的树,落下了一地的叶。
沈泽川靠着水缸,睡着了。
* * *
哈森用手舀起河水,他把脸埋在其中,朝着东方,做出告别。他脚边的人头连缀成股,弯刀被鲜血染红,新裁的皮衣露出双腕,袖袋里藏着朵儿兰给他的赤缇花。
年迈的智者掬起河水,浇在哈森的头顶,说:“天神庇佑悍蛇部的雄鹰。”
哈森抬起湿漉漉的脸,他望着智者,问:“我会赢吗?”
智者俯身抚摸着哈森的额头,浑浊的眼睛里承载着河流,他似乎比茶石河更加年长,其智慧绝非巴音能够比拟。他跪下来,捧着哈森的脸颊,缓慢地说:“你已经站在了我们不曾到过的地方。”
“还有匹狼守在前方,”哈森说,“我杀了他的父亲。”
“狼王咬死了你的兄弟姐妹,”智者垂老的面容犹如大漠里荒芜的沙丘,“赤缇天神给予的慈悲伴随着痛苦,他夺走了草场和蓝天,我们早已不死不休。”
哈森下巴淌着水珠,他静了片刻,沉声说:“我会赢的。”
* * *
沈泽川被砲轰声惊醒,他睁眼的那一刻觉得浑身发凉,在凌乱的脚步声里,他迅速缠回帕子,站了起来。
“点火!”
周围的火把霎时间亮起,沈泽川踩着阶上了城墙。
“还有骑兵在渡河,”费盛眺望着远方,“他们正在聚集向端州。”
沈泽川喝掉乔天涯递来的姜汤,说:“哈森来了。”
“骑兵分翼了,”费盛背后冒出冷汗,“不好,他们要三面冲锋了!”
骑兵好似只正在打开双翼的鹰,中锋凝聚成股,其数量远超白昼,两翼持火绕行的骑兵飞快奔走。
“通知南北门,”沈泽川砸掉碗,提高声音,“严防死守!”
他话音还没有落定,跟前的墙垛就“砰”地塌掉了一半。墙头的锦衣骑和守备军全部跑起来,弓箭手架着破烂的墙垛,拉开弓。
哈森的中锋没有像两翼一样动起来,他把所有的投石机和单梢炮都用了起来,重石倾泻在端州城墙,砸得墙块飞溅,弓箭手根本拉不稳弓。
哈森侧旁的骑兵竖起旗帜,后边的骑兵放弃筒形鼓,架着号角猛然吹响。两翼已经到达了南北门,北门的箭放了一批,南门只能凭靠农具丢砸。
马场上的先生们都在小憩,忽然听到门“哐当”一声重响。场上的妇孺们顿时惊慌大哭,抱作一团。
“攻城了!”高仲雄抖起来,抱紧自己的纸笔。
撞车一次没成功,不到片刻,只听一声更加重的撞声,最外层的城门当即破开。边沙骑兵的呼喝声通过吊门传了进来,场上的百姓全慌了,疯狂向后拥挤。
墙头的守备军跳下来,拔出刀,朝着场上喊:“往巷子里跑!”
他话没说完,吊门就轰地木屑爆起,被撞车撞出了洞。
守备军抬起只手,在剧烈的喘息里,汗泪齐流。当吊门下侧被撞车直接顶飞的那一刻,他率先跑起来,挥刀冲出去,喊道:“杀敌!”
孔岭推着四轮车,先生们跟在百姓后边,涌向民区。
守备军扛不住骑兵的冲锋,那弯刀收割似的带过守备军的人头,马蹄声根本没停,直冲向奔跑的人群。
先生们已经奔到了巷子口,里边堵的全是百姓。一个女人要拉几个孩子,还要背老人,青壮全部顶到了吊门前,这剩下的面对骑兵毫无还手之力。
高仲雄的纸顺着胳膊往下掉,他腿抖身体也抖,还没挤进去,后领就被钩住了,整个身体都让骑兵给拖了过去。他惊恐大叫,涕泗横流。
骑兵说着什么,朝着高仲雄啐了一口。
高仲雄穷途末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也朝着骑兵啐了一口,高喊着:“士可杀,不可辱!”
骑兵扑通一声栽下马背,孔岭抡着随手捡的门闩,催道:“快,神威快跑!”
骑兵捂着后脑勺,爬起身,摸着自己的弯刀。
高仲雄原本倒退了几步,眼看孔岭要落在后边,他想也不想,拽过胳臂下的包袱,里边还装着笔砚,对准骑兵的脑袋就一顿砸,把猝不及防地骑兵给砸回了地上。
孔岭没丢掉门闩,提着袍子推动高仲雄,两个人接着往巷子跑。高仲雄还转着脑袋,看着包袱边哭边说:“我那、那笔砚贵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