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74)
“离北铁骑已经到了边郡,留给哈森的时间不多了,”达兰台脱掉脚上的靴子,赤足踩着黄土,“他杀掉他的妻子了吗?”
巴音把哈森的回信套了出来,准备递过去。达兰台抬手制止了,他摇摇头,说:“我不认得字,你读吧。”
“雄鹰希望我告诉你,”巴音说,“他——”
巴音的话讲到一半,听到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达兰台站了起来,他走向前方,还没有开口,就见匹枣红色的骏马直冲进来,在有熊部的领地里颠步,最终停到了达兰台的身前。
“我在赤缇湖畔听说尊敬的达兰台想要我的脑袋,”朵儿兰拎着她的马鞭,在马匹躁动的颠步里,看着达兰台,“你想要拿猛虎苏赫巴兽来胁迫我的丈夫,那就应该先征求我的同意。”
“于是你策马赶到我的领地,”达兰台欣赏着这朵传闻里的赤缇花,“是决定用自己的脑袋来替你的丈夫谋取这场胜利吗?”
巴音倏地站起来,看领地内的战士也站了起来,他赶忙走近,抬臂护着朵儿兰的马,对达兰台说:“不,这不是雄鹰的意思……”
“我哥哥杀了你的君主,”朵儿兰抬起手背,擦拭着脸上的灰尘,她连续跑了几日,“格根哈斯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却不配称为英雄。你想要替苏赫巴兽报仇,你可以拿走我的脑袋,但这是有熊部跟胡鹿部的恩怨,不是你跟哈森的恩怨,你应该对我说。”
朵儿兰说着把腰间的匕首扔到了地上。
“我愿意为格根哈斯的鲁莽向有熊部以死谢罪,达兰台是个好汉子,拿起这把匕首杀了我,我们胡鹿部就此还清了这笔债。”
达兰台拾起这把小巧的匕首,它精致漂亮,镶嵌着猫眼,就像朵儿兰一样,带着种锋利却天真的美丽。
“你很有勇气,格根哈斯如果像你一样有勇气,有熊部和胡鹿部在多年前就能成为兄弟。”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你拿着我的脑袋祭奠猛虎,再捡起你的弯刀追随雄鹰,”朵儿兰翻身下马,裙摆摇晃在夜风里,她几步走到达兰台身前,“有熊部的机会就在此刻。”
达兰台摊开手掌,盛着朵儿兰的匕首,仿佛盛着朵怒放的花。他看向朵儿兰,奇怪的是,那眼神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女儿。夜里的凛风吹动有熊部的旗帜,达兰台沧桑地说:“傻女孩,这笔账还不完。”
巴音趁机说:“雄鹰可以向达兰台承诺,不论有熊部愿不愿意出兵边郡,他都愿意归还有熊部的故土,并且给有熊部自己所有的牛羊,作为替胡鹿部道歉的赔礼。但是如果达兰台执意要夺走他的妻子,他就要赌上性命,跟有熊部不死不休。”
达兰台时刻眯起的眼睛张开些许,他听到过类似的话。
海日古坐在帐内,就在两日前,也曾经恭敬地对他说:“中博的府君向达兰台伸出臂膀,我们愿意为有熊部夺回故土,在此以前,端州还肯给有熊部供应足够的粮食。”
这些人都知道,有熊部想要回到故土,他们更愿意待在老地方,替苏赫巴兽守着雪峰。
达兰台握起手掌,仁慈且轻快地说:“有熊部得到了该得到的,情愿为你们而战。”
他给了海日古同样的回答。
第245章 驿站
子时两刻, 星垂平野。
萧驰野站在沙丘上, 喝着他剩余的马上行。烈酒冲到喉咙里,他咽得很慢, 让辛辣长时间地停留在口中。入夜后的风会加剧, 黄沙埋过浪淘雪襟的马蹄, 两刻一过,萧驰野就看见了回程的海日古。
海日古下马, 摘掉遮蔽口鼻的面纱, 偏头啐了几口沙子,说:“达兰台同意了。”
萧驰野没开口, 后边的晨阳问:“你说了什么条件?”
“我们给他锁天关东部的草野, 那是有熊部的故土, 达兰台想要回去。”
“你给了他们宽阔的草野。”萧驰野重复地说道。
海日古微微举起双手,对萧驰野说:“府君要给有熊部悍蛇部的领地,那里更肥沃,我认为我的谈判更加划算。”
“悍蛇部的领地靠近离北, 把有熊部迁到那里更容易掌控, 这才是兰舟想要的结果, 可是你却把他们推回了雪峰东侧,”萧驰野把酒囊拧紧,扔给了旁边的晨阳,“雪峰东侧没有眼睛能盯着他们。”
海日古追了几步,跟在萧驰野身后,说:“有熊部念旧, 悍蛇部的领地再肥沃都难以撼动他们的决心。二爷,只有雪峰东侧能打动达兰台,况且那里的草野已经快消失了,他们终究还是要向北迁徙。”
“你在耍花枪,”晨阳侧身靠胸膛挡住了海日古,他抬臂隔开距离,没有让海日古继续追着萧驰野跑,“你没有跟达兰台谈青鼠部的领地。”
作为诱饵,青鼠部的领地也是中博的筹码,在沈泽川的预算里,海日古应该先跟达兰台谈青鼠部的领地,最后再抛出悍蛇部的领地,但是海日古没有这么做,他懂得在其中为自己谋取利益,他想要用雪峰东侧的草野把悍蛇部的领地换掉,把这块肥沃之地留给他自己率领的黑蝎子。
萧驰野已经上了马,晨阳还挡着海日古。
海日古不能推开晨阳,他在原地烦躁地走动,冲晨阳无可奈何地打开手臂,说:“你该自己去跟达兰台聊聊天,看看他会不会按照你的猜想走。”
晨阳把海日古蹭歪的佩刀戴正,说:“他已经按照你的猜想走了。你想要悍蛇部的领地,府君自然会给你,但不是用这种办法。你待在府君身边这么久,却根本不了解你的主子。”
海日古像是不欲跟晨阳争吵,他转过身,背对晨阳。
晨阳退后几步,要去追萧驰野的马。
海日古面朝平野,就在此刻用边沙话说:“你当狗的样子很虔诚。”
他说完回过头,冲晨阳笑了笑,仿佛无事发生。
晨阳蹬上了马鞍,也冲海日古笑了笑,在掉转马头时,同样用边沙话回答:“杂种艳羡的眼神也很虔诚。”
操!
海日古被晨阳接近悍蛇部口音的边沙话吓了一跳,他到这里前,中博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边沙话。
“我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就是学边沙话挺快。你在格达勒学的是嘹鹰部口音,其实不太好听。”晨阳礼貌地说,“再吠一句我就砸烂你的头。”
海日古措手不及,听话地点点头,注视着晨阳策马离去,扬了他一脸灰尘。
* * *
萧驰野回到边郡,没在帐内找到戚竹音,他绕了一圈,到另一个帐子里看见了大帅。戚竹音才醒,听着动静,歪身出来冲萧驰野打了声口哨。
萧驰野扶着狼戾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戚竹音唇间的胭脂涂了一半,她两个小拇指的指腹上都沾着这点红,但不是自己在涂,而是俯身交给了花香漪。花香漪抬着身,仔细地替大帅把唇上的胭脂涂匀。
“……这个颜色真好看,”花香漪的声音柔婉,“配大帅正好,夜里不显眼。”她把最后那点涂好,侧头笑着问萧驰野,“好不好看?”
萧驰野抱臂,看了半晌,难得迟疑,说:“……还行。”
戚竹音不是没上过妆,她常服在家,或是朝服赴宴的时候都会点妆,但是任凭萧驰野眼力超群,也没看出来这胭脂跟大帅平时涂的有什么不一样。
“你就不懂了。”花香漪用纤指拨开自己膝头放着的帕子,里边包着个镂空嵌珠的小镜子,她拿起来,举给戚竹音看。
戚竹音就着帕子把手擦了,在镜子里只能看见自己的唇部和下巴,她笑起来,说:“好看啊。”
萧驰野等了片刻,戚竹音就放下帘子出来了。
“大夫人是来给我算账的。”戚竹音说道。
萧驰野朝着空旷的夜咳了一声,说:“哦……”
萧驰野侧眸,看着戚竹音。大帅年轻,但也不年轻了,起码对于女子来说,她早就过了适婚的年龄。萧既明和陆广白跟她关系好,却没询问过她婚配的事情,因为大家都知道,戚竹音嫁不了。
“三小姐心算了得,我在阒都时就有所耳闻,你府上账目繁琐,有她相助如虎添翼。”
“太后倒了,她在启东不比从前,薛延清查完遄城就是荻城,花家岌岌可危,不让她待在我身边,我怕家里的姨娘胡闹。”戚竹音身上还带着点脂粉味,她没沿着这个解释继续,而是调侃道,“况且我这么喜欢女孩儿。”
萧驰野站定,两个人已经登上了城墙。
“你的蝎子回来了。”戚竹音说道。
萧驰野指着东南方,说:“有熊部愿意给你让开道路,他们想退到锁天关东部草野,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戚竹音抬起的脸映在火光里,花香漪说得不错,这种颜色的胭脂不显眼,被夜色沾染了,就像是戚竹音原本的颜色。她神情玩味,说:“达兰台傻啦。”
放弃青鼠部的地盘回到已经被黄沙埋没的雪风东侧,这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他不傻,”萧驰野说,“他给你让开道路,想要你绕到格达勒,等你到了格达勒,他就是卡住你退路的手,那个时候对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那达兰台还是个傻子,因为这么浅显易懂的战术你和我都能看出来。”戚竹音指尖敲打着臂侧,她眺望着夜色深处,“你跟陆广白混久了,学的都是他的‘土气’,站在地上就想掘地三尺,恨不得把方圆数千里的地形都记在心里,却忽略了部族本身。”
戚竹音绕开萧驰野,她撑着墙垛,轻巧地翻了上去,踩住豁口,弯腰检查着墙头机弩。
“达兰台给我让开道路,我猜他不会回阻。有熊部没有那么多战士,达兰台只能选择集中兵力,否则他抵挡不了任何一方的攻击。”
萧驰野想了须臾,说:“你是说达兰台要集中兵力攻打其他地方?”
“我离开边郡,这里的四万守备军要走一半,没有了陆广白,就没有能跟他们打来回的将领,此时不攻更待何时?”戚竹音说道。
“那也不划算啊姐姐,”萧驰野说,“既然达兰台兵力不够,那他打掉了边郡,你就会很快回程,他还要受到后方苍郡守备军的袭击,根本守不住边郡。他费尽周折到这里,不会像哈森一样只是为了粮食。”
戚竹音直起身,侧头时被风吹乱了头发。她不像陆广白那样继续推演,而是说:“那我们试试好了。”
* * *
萧驰野离开交战地以后,离北就露出了疲态,然而哈森的猛攻没有减弱,陆广白只能压着调令不动,让洛山加强戒备。端州的鹰眼望不到茶石河畔,霍凌云就在这个时候悄悄离开了端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