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40)
军靴踩着积雪,发出轻微的响声。
沈泽川漠然地回头,在雪中看见了风尘仆仆的纪暮。纪暮今夜很干净,浑身没有伤。他握着刀柄,走近沈泽川。
时隔七年,纪暮没有任何变化。他冻得面颊微红,在行走间呵着气,那些挣扎在血海中的戾气消失不见。沈泽川看着他,想起了他临行前的清平调。
沈泽川已经跟纪暮一样高了,他疲惫地说:“哥。”
纪暮站定在沈泽川的面前,风雪吹动他凌乱的鬓发,他说:“怎么不回家?”
沈泽川说:“雪太大,忘了路。”
纪暮看着沈泽川笑起来:“傻小子,娘在找你啊。”
沈泽川回头,看见那头的花娉婷。师娘在大雪里提着灯笼,裙摆被风吹得摇晃。他看着看着,眼泪就夺眶而出。
他什么都记得,因此什么都想忘。
纪暮扶稳佩刀,穿过沈泽川,朝着花娉婷走去。
沈泽川忽然无法遏制地喊道:“哥!”
沈泽川含着哭腔,颓唐地去抓纪暮。可是纪暮没有回头,沈泽川追上去,他每走一步,脚下的血水就往上漫一寸。他仓促地拔腿,却挣不脱束缚,最终跌在血泊里,被尸体纠缠着,朝纪暮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回来!”
纪暮已经快要消失在雪中。
沈泽川什么也抓不住,被血水淹没在沦陷的天坑内。溺水的恐慌席卷而来,他喘不上气,只能挣扎着,眼睁睁看着微光泯灭。
“沈兰舟——!”
萧驰野捞起沈泽川,那健硕的肩膀扛得住暴雨侵袭。他带着烈日的芒,用强风扫尽了这暝暗的天地,让风雪骤散。他这样灼热,烫得沈泽川周遭再也搁不下其他事物。
沈泽川陡然醒来,浑身都湿透了。萧驰野夹住了他的脸,在黑暗里跟他鼻尖相碰,抚慰般的亲吻他。沈泽川还在喘息,他环臂抱住萧驰野的脖颈,在这依偎里湿着眼眸。
萧驰野凑近了哄道:“兰舟回来,回到我这儿来。”
沈泽川心有余悸地点着头,磕着萧驰野的额头,望着萧驰野的眼睛里满是恐慌。萧驰野用拇指给他揩眼角,揉着他的面颊。
“没事了,”萧驰野说一声吻一下,“抱一抱。”
军帐是新起的,炭盆烧得不够旺,半夜就熄灭了。两个人睡在简陋的板床上,底下垫得是薄薄的褥,身上盖的是大氅。萧驰野怕兰舟生病,把他冰凉的手捉回来,塞进了衣裳里,贴在自己胸口。
沈泽川平复着呼吸,揪皱了萧驰野的衣裳。萧驰野的双臂始终没有松开他,就这样罩上氅衣,闷在里边跟他低声讲话。
萧驰野问:“冷吗?”
沈泽川埋脸在萧驰野的颈窝,沉声说:“冷。”
萧驰野抱紧沈泽川,用下巴压着他的发心,半合着眼说:“再贴紧点就不冷了。”
两个人像是相依为命的幼兽,贴着对方取暖。沈泽川探手摸到了萧驰野背上,冰得萧驰野抽气。沈泽川摸到那匹狼,就很安心,他细细地摸着,仿佛摸着狼的皮毛。
萧驰野背部的肌肉明显,他被摸得痒,又无处可藏,只能微仰头受着,觉得腰眼上一阵阵发麻。最后忍不了了,抬手捉了沈泽川的手腕,翻身把兰舟摁在底下,鼻息微沉,顶着他没动。
沈泽川负气地说:“你不是要抱一抱吗?”
“你那是抱?”萧驰野凑近了压着他,又低声问了一遍,“你那是抱?”
沈泽川觉得这声音是喉咙里逸出来的,他看着萧驰野,像是敢怒不敢言。
萧驰野松开沈泽川的手腕,沿着他的腰往下,摸得沈泽川面上泛起潮红,那是痒的。他原先还忍得住,但萧驰野用胸膛压着他,搔得他逐渐又湿了含情眼,在急促地喘气里,仰头笑起来。
萧驰野爱死兰舟笑了,那眼儿半眯着,潋滟都潮在里面,溺着他萧策安的身影。
沈泽川笑得颈间潮湿,衣裳贴在背上,汗涔涔的。他觉得累,缓着呼吸,迎接着萧驰野的吻。氅衣里好热,闷得沈泽川忘了风雪。
萧驰野知道兰舟睡不好,但是今夜他在这里。
他野心勃勃,要兰舟往后梦见的都是自己。
第210章 青鼠
翌日卯时, 暴雪仍旧在下, 军帐内的炭盆都凉透了。众将聚集在内,围着桌上的地图, 在烛光里等着萧驰野开口。
茶石天坑这场仗打得不算辛苦, 却相当凶险。萧驰野占了暴雪天的优势, 在冰面上把阿赤绕离了东南方,引到了边沙布置相对薄弱的茶石天坑。阿赤的援兵来得那么快, 是因为端州在这里还有驿站, 但他把重心挪到了东南方,又对萧驰野的离北铁骑束手无措, 才给了时刻盯着端州动向的澹台虎斜线支援的机会。
萧驰野昨晚就卸了甲, 待军医退出去后, 稍稍活动了下肩臂,环视着他们,说:“我们此行不是来跟他们打胜负,而是来跟他们要端州。如今阿赤已死, 重兵还驻守在东南方, 端州城内的兵马不足一万, 是个好机会。”
费盛把药端给沈泽川,偷瞄了几眼,看府君今日精神尚可。
“昨日有不少骑兵脱逃,”尹昌把手指摁在端州东南方,“这里的重兵收到消息就会怀疑我们要打端州,肯定会先上来拦截。”
老头在军议时不怕任何人, 把乱糟糟的胡子随意地扎在一起,就是不敢当着沈泽川和萧驰野的面喝酒,只能靠酽茶解馋。
萧驰野没有立刻回话,把机会留给了澹台虎。
澹台虎这两年也逐渐有了点自己的见解,琢磨着二爷的意思,抬手点了点端州的位置,说:“咱们现在在茶石天坑,离端州有些距离,如果东南方的重兵到这儿来拦截咱们,那端州城内的兵力就不会变。”他略显忐忑地看了眼萧驰野,见萧驰野面色自然,继续说,“到时候让驻扎在洛山的邬子余绕到端州西门,就可以直接偷袭了。”
萧驰野颔首,示意澹台虎说得没错。
骨津神情微沉,他看向茶石河,说:“我们做诱饵是能把兵力都引到茶石天坑,但主子,我们背后就是茶石河,一旦阿木尔趁机派兵偷袭,或是哈森南调过来,那我们就要腹背受敌。到时候邬子余又绕去了端州西边,我们连援兵都没有。”
“你这么说伤的可是交战地的心,”萧驰野说话的空隙还要盯着沈泽川喝药,末了接着说,“沙三营不是援兵吗?”
骨津停顿片刻,摇头说:“我信不过郭韦礼。”
萧驰野倒没沿着这事继续说,他抬手,轻轻拍了把骨津的背后,说:“大哥在大境里看得清局势,端州势在必得,交战地有陆广白和师父在,三大战营定然会全力拖住哈森。至于阿木尔……”萧驰野微晒,“他现在能急调的部队就是青鼠部。”
戚竹音要出兵攻打青鼠部,太后和兵部没同意,她就彻底没办法了吗?
“启东的军粮由颜氏供应,马车在三日前就已经通往策郡,”沈泽川嘴里都是苦味,“算算时间,大帅都该吃饱肚子了。”
只要让戚竹音吃饱,她就敢跟阒都玩花样。前几年她不入都跟这些老狐狸周旋,那是怕麻烦,如今弯刀都要伸到她眼前了,她就半点麻烦都不怕了。
“骑兵冒雪行军的速度没有平日那么快,我们在这里还有准备的机会。”萧驰野说,“现在的营地简陋,敦州守备军今夜就在四野挖横沟。夜巡轮流值,鹰也要放。禁军和离北铁骑数日苦战,能休息的时候就休息,必须要养精蓄锐,给邬子余拖出足够的时间。”
大雪挡道,策马往洛山传递消息肯定来不及,好在离北铁骑都带着自己的鹰,向西北飞几个时辰就能送到。
众人应声,待他们各自议论起来,萧驰野就在怀里摸了片刻。沈泽川搁下药碗,捏着袖里的折扇,大袖间忽然跳来块东西,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块油纸包裹的糖。
萧驰野像是没干过这件事,神色正经地看着地图。
* * *
邬子余在洛山睡到半夜,被副将叫醒,在帐子里就着烛光拆了鹰送来的信,顿时清醒了。他觉也不敢再睡,起身穿戴铠甲,问:“那颜何如在哪儿?”
话音方落,颜何如就从帘子边冒出头,说:“这儿呢!”
邬子余攥起信,粗声说:“人都死了?就叫他这么乱进?”
“欸,别生气嘛。”颜何如兜着小金算盘,钻进来,“府君叫我待在这里,我就待在这里,我能干什么哪?邬爷您也忒谨慎了。”
“行军打仗不比商贾走货,出点岔子就是要掉脑袋的。”邬子余去年替离北铁骑筹备军粮时跟洛山土匪都打过交道,遇上颜何如这样的并不慌张,把信先收起来,说,“我马上要出兵,洛山的匪患才除,把你留在这儿,爷们不放心。这么着,你赶紧收拾收拾,和我一块走。”
颜何如跟边沙人做过生意,把他留在洛山就没人看管,邬子余觉得不妥当,得盯着他才行。
颜何如吓得脸色微白,抱着算盘跟在邬子余后边,说:“刀剑无眼,邬爷,你带着我干什么啊?我家里头的生意可都系在我身上,我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呀。启东的军粮你晓得吧?现在也由我送。我待在后边就成了,要不您派人送我回茨州?敦州也行!”
“我们这么多兵,还保护不了你?”邬子余冲颜何如露出森白的牙齿,“打完仗就送你回去,跟府君一块走,保准儿不耽搁你的事。”
说罢也不等颜何如回答,就喊外头的亲兵把人给塞进马车里,直接拴在军中带走。
邬子余在帐子口深深呼着气,天色昏沉,他把适才揉皱的信又拿出来看。帐子里的烛光罩在他背部,他盯着那个“袭”字足足呆了半晌。
突袭端州关乎萧驰野的安危,这场仗不仅要打得快,还要打得稳。茶石天坑现在待着两个身系战局的人,损失任何一个邬子余都负不起责,他得担得起这份重量。
可老子是个押运队啊。
邬子余眉间紧皱,他的目光透过长夜,想起了初见萧驰野的时候。
“你不是离北铁骑吗?”
烈阳下的萧驰野半回首,眼眸幽深。
邬子余到今天都没敢回答萧驰野这句话,他似乎默认了自己只能押运辎重,但是他又不甘心。他早年因为吃酒被萧既明罚到了边博营,看着朝晖出任柳阳三大营的主将,如今又看着晨阳和骨津先后被重用起来,萧驰野把他压在边博营,迟迟没用到前方。
邬子余啐了口吐沫,把信塞回了怀中。他在雪中走了两步,忽然跳起来,握住了拳,在空中胡乱挥动了几下。
萧驰野敢把机会交给他,他就敢赌上身家性命替二爷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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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酉时雪逐渐转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