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匣[刑侦](332)
“你离开之后,我们所有人承受了本该由你承受的责罚,死去的小孩更多了,教官们说,是我们合力欺骗大人,将你送出去通风报信,我是被折磨得最狠的一个,因为我看着你离开,教官们认定我是你的‘共犯’,小孩们挨了打,也把气撒在我身上。”
那必然是一段残忍得无以复加的年岁,但在柏岭雪的话语中,它们竟是变得苍白而无关痛痒。
凌猎设想过阿雪的处境,但是当年的自己连自保都难,又怎么帮得了阿雪?
“以前都是姐姐和你保护我,你知道的,在全村的孩子里,我是最笨的那一个。你们都不在了,没有人再为我遮风挡雨。但是阿豆,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恨过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丢下我,我希望你活下来,去看看姐姐说的南方的春天。”
柏岭雪又拧开水龙头,玩着清澈的、凉爽的水,“记不记得,姐姐说在南方我们可以像这样肆意地玩水?”
凌猎点头。在“沉金”的小村子,水是冰雪融水,冷得能冻掉一层皮,他们想象不出能玩的水是什么样子,汩汩流淌的液体仿佛只有新鲜的血液。
“我感激那时遭遇的残忍对待。”柏岭雪话锋一转,“如果没有经历过那样地狱般的生活,我无法从所有小孩中脱颖而出,被‘沉金’的高层选中。所以说阿豆,你的离开反而为我打开了一扇门。在他们将我从村子带走后,那个村子被剿灭了,所有人都被杀死。国际刑警连小孩都没有放过。”
“当你在喻家扮演喻戈时,当你给特别行动队卖命时,我在‘沉金’的泥潭里挣扎,其实……我有机会像你一样改邪归正,给警方当线人,功勋累计到一定程度,洗清身上所有的罪孽。”柏岭雪惨笑两声,“毕竟遇到他的时候,我还没有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只是‘沉金’一个普普通通的杀手,尚在训练中,手上还没有沾上一个人的鲜血。”
凌猎将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他’是尹寒山?”
柏岭雪转向窗户,阳光落在他眼里,他叹了口气,“是,那年寒山来到卫梯镇,在山林中徒步时遇险,是我救了他。”
凌猎不解,“但那时你已经离开村子,村子也早已不存在。”
“我去缅怀过去不行吗?”柏岭雪说:“‘沉金’只剩下一部分势力,我完全有机会逃走,从此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凌猎:“你想从卫梯镇入境?”
“对,我一直记得你是从那里掉下去,如果你还活着,我想也许能找到你。如果我真的能脱离‘沉金’,我也想从那里开始新的人生。”
“但我很难真正做出决断,我出生在‘沉金’,学的全是杀人犯罪的手艺,我没有国籍,没有身份,失去‘沉金’,我还能活下来吗?”
“我徘徊在边境,不敢进入,也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就在那时,我遇到了迷路昏迷的寒山。我不知道他是警察,把他救到我的临时住处,等着他醒来。”
在柏岭雪能够想起的人生经历中,那短暂的时光是唯一与良善、希望、爱挂钩的日子。
尹寒山醒来,竟是立即辨认出他不是普通的边民。
也对,普通人怎么会携带武器,身上沾染着硝烟的味道。
他也察觉到,来人不是普通的户外运动者,是警察。
一个犯罪分子,一个警察,就这样在边境的松林里共处一室,互相猜忌,却都没有动手伤害对方。
是尹寒山打破沉默,“你救了我?”
柏岭雪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接近十岁的男人,警惕地点点头。
尹寒山竟是笑了,开怀,毫无阴霾,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
他愣愣地看着尹寒山,尹寒山又拿来一张纸,写上自己的名字,还问他看不看得懂文字。
他有点生气,虽然他从未踏入过山那边的国土,但他知道自己来自那里,听读书写十分流畅。
“你的眼睛很好看。”尹寒山又说:“你有E国血统吧。”
柏岭雪沉默,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眼睛,“沉金”根植于E国,墨绿眸子代表着流淌在血脉里的罪恶。
听他说完,尹寒山却笑道:“自己不学好,倒是怪到眼睛上。你这漂亮的眼睛能有什么错呢?”
他与尹寒山争辩,一股脑把从小到大的遭遇都说了,他说他能有什么选择呢,一出生就在“沉金”,想要活下来,就得成为杀手,成为佣兵。
尹寒山却问:“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明明没有任务,这里也不是‘沉金’的地盘了。”
柏岭雪愣住。为什么来这里?
他知道答案,却无法向一个警察说出口。
“你还没有成为真正的‘沉金’。”尹寒山说:“你还有后路可以走。”
“我……”
“你想回到祖国,变成一个普通人。”
柏岭雪心脏飞快跳动,血液好似沸腾起来。对,他想看看南方的雪,他想成为普通人,他想找到阿豆!
“你想得美。”尹寒山笑着说。
柏岭雪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他还太年轻,分辨不出一句话里到底有多少含义。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普通人,你是‘沉金’的人,在你成为普通人之前,你应该为曾经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柏岭雪问:“什么代价?”
这时,尹寒山却收起玩笑口吻,眼神逐渐严肃,“我不能直接将你带走,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任务,如果你能够完成任务,也许有一天,你能够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柏岭雪急切地问:“你想我做什么?”
“回到‘沉金’,想办法进入‘沉金’高层,获取情报。”尹寒山说:“‘沉金’并没有消亡,它只是进入暂时的蛰伏,国际刑警此时放松,无疑是让之前的牺牲白给。等到‘沉金’恢复元气,一起都晚了。”
柏岭雪感到灵魂都鼓噪了起来,声音微微发颤,“你的意思是,我当你的线人?”
尹寒山说:“你愿意吗?”
柏岭雪说不出话来。
愿意吗?从此他将为一个刚认识的警察卖命,和“沉金”作对,稍不留神就会惨死。
这些年国际刑警派了数不清的卧底,他知道他们是什么下场。没有人比“沉金”的成员更清楚“沉金”的残忍。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洗清了身为“沉金”成员的罪孽,他可以回到从未踏足过的故乡,有身份,有朋友,成为一个普通人。
巨大的诱惑让他难以顷刻做出反应和抉择。
尹寒山又换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笑道:“没关系,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就像一个甜蜜的咒语,它捆缚在了柏岭雪的血脉里。
听到这里,凌猎已经描绘出大致的后来,甚至还有一瞬间涌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测——阿雪到现在,仍是亦正亦邪,他身上背负着某个责任。
“你……成了尹寒山的线人?”
“咚”一声,柏岭雪将手上把玩着的手术剪刀丢进不锈钢盘里,这声音极其清脆,像是敲碎了一段不真实的,却又如水晶般存在过的时光。
“没有。我有来日方长,他却没有。”
尹寒山并没有受多重的伤,但他在体力恢复之后没有立即离开,像是被山里的景色迷住了。
柏岭雪也没走,每天找点东西回来喂饱两人的肚子。
有一天,柏岭雪没忍住问:“你为什么还在?”
尹寒山不正经地笑道:“你不也没走吗?”
柏岭雪皱着眉,“我又不是警察,我想待多久待多久。”
“警察也有假期,我好不容易争取来年假,还没玩够,才不回去。”
柏岭雪觉得这人好奇怪,他接触过很多国家的警察,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吊儿郎当的,还满嘴跑火车。这人真的是警察吗?会不会是人贩子,想把自己骗走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