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亲(35)
她身后站着位婆子,面上绷得紧紧,嘴角垂着,可不就是前半晌来院中寻谢声惟的周嬷嬷。
程既轻振衣袖,俯下身行了一礼,口中恭谨道,“拜见祖母。”
抬首时,余光四下扫过。谢夫人出府未归,谢铎今日竟也不在。一旁下首的椅子上只坐了秋姨娘一人。正拿帕子掩了口,低低地咳了两声。
老夫人好似没听见一般,眼皮动都未曾动。室中一时静悄悄的,只偶尔她手里的珠子撞在一处,发出些轻微的动静。
程既瞧着这堂中诸人装聋作哑,心里头不由得不耐起来。
他向来烦这些装神弄鬼的造声势,要找茬便只管痛痛快快亮出来,吵一场亦或是打一架都还算酣畅淋漓,这样子钝刀子磨半天,耽误了工夫还费事。
他不打算和这群人耗着,眼见着老夫人不肯开口,索性也不装出副孝子贤孙样了,不等人吩咐便直接站起身来,开口道,“听下人方才说,祖母唤孙媳过来说会儿话。”
“如今瞧着祖母的情态,想是困了。若是祖母这会没什么精神,孙媳便先告退了。来时相公的药膳还炖在炉子上呢。旁人总归是靠不住,孙媳还是回去亲眼看着锅里,才踏实些。”
说着便转过身去,竟是一副真要走的架势。
老夫人平日里见多了后宅里拿捏人的手段,罚落不去人身上,照样能叫你寝食难安。只是可惜谢夫人的性子向来不吃这一套,她试了几次便只得作罢。
今日好容易得着了机会,刚想使在程既身上,结果这婆媳俩竟是一道路子的,半点弯子都不肯同人绕。
老夫人心头含了气,却也怕他今日真走了,这好不容易凑出的契机便难再寻了,只好开了口道,“慢着。”
程既回转过身来,一脸讶然道,“原来祖母竟醒着么?”
“是孙媳方才失礼了,见周嬷嬷声也不出,还当是您睡着了,她不敢去扰您。”
接着又朝周嬷嬷道,“这可就是嬷嬷的不是了。祖母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看不见人也就罢了,嬷嬷也不在旁提醒一二,由得祖母这般目中无人的。”
“这今日幸亏来得是我,敬祖母是长辈,再不多计较的。若换做旁的什么人,一遭恼了,叫嚷出去,岂不是于祖母名声有损?”
周嬷嬷没料到程既使这一招祸水东引,几句话将自己姿态捧得高了,过失倒全落去他人头上,一时竟想不出话去对他,急道,“你怎可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不敬夫人……”
程既打断她道,“嬷嬷说我颠倒黑白,这我可就不懂了。难不成嬷嬷的意思竟是说,您并非有意不提醒祖母,而是祖母晓得我进了前厅,却只作不见,故意晾着我?”
“嬷嬷可要小心些,祸从口出,话可不是轻易就能说的。祖母待相公和我素来宽厚慈和,您怎可如此信口雌黄,搬弄是非,岂不是刻意挑拨相公同祖母的祖孙情谊?”
这话却是重了,老夫人眉头微紧,手上动作停了下来,低低地咳了一声。
周嬷嬷方才脱口而出时不在意,被程既搅和两句,听了老夫人这声咳嗽,不由得冷汗涔涔。
她伺候老夫人多年,最是清楚自己这位主子的脾性。面子上的工夫最要紧。无论老夫人在后宅里使什么手段,人前都得是宽和体恤、含饴弄孙的掌家老祖宗。
程既搬弄的这几句话,几乎是正戳在了老夫人的痛处。
她心知老夫人已经生了不满之意,一时间也顾不得同程既计较,忙跪下请罪道,“夫人明鉴,婢子怎敢有挑唆之心。婢子方才……方才是气糊涂了,说话才没了分寸……”
老夫人斜着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确实糊涂。”
“下次说话前,先好好掂量掂量自己那条舌头。程既便是小辈,也由不得你这般怠慢。”
周嬷嬷心下明了,自己是当了一回替罪羊,替老夫人把方才晾着程既的事全揽到自己头上了。
她在府里头多年,靠着老夫人的宠信才立了身,是万万不能失的。这时也只好咬着牙受下,朝程既道,“是老奴有眼无珠,冲撞了孙夫人。还望孙夫人大人有大量,莫要同老奴计较。”
程既瞧了这一出戏,这时只管笑眯眯道,“周嬷嬷这就言重了。程既是晚辈,哪儿能受您这一番礼呢。”
“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嬷嬷得罪我事小,若是惹得相公同祖母之间生了龃龉才是大事。幸好嬷嬷明白的快,才没惹出什么祸来。”
“嬷嬷往后还是要谨言慎行些才好,也不枉了祖母一番苦心栽培不是?”
周嬷嬷耳中听着程既冷嘲热讽,只恨不得将一口牙咬碎,撑着道,“孙夫人教训的是,老奴记下了。”
老夫人这才淡淡地开了口,“成了,起来吧。回头自己去管事那领个罚。”
周嬷嬷这才踉跄着起了身,大气也不敢多喘,站回了老夫人身后。
她在心底将程既恨出血来,一双眼死盯着,暗想,且叫你得意一阵,一会儿有你哭着求人的时候。
秋姨娘在一旁轻咳了两声,不经意地开口道,“周嬷嬷是有错处。可我怎么听着,少夫人方才言语间,对老夫人多有不敬呢?”
“少夫人生在乡野之间,想来这诗书礼仪,到底是差了些。那‘目中无人’四个字,也是能对着长辈讲的吗?”
第42章 故人来访
“哦?”程既故作讶异地偏过头去,“姨娘今日竟坐着了?可真是不易。”
“先前程既几次见姨娘,都在祖母身后站着侍候,还当这是府中的规矩。心里头还暗暗想着,果真谢家高门大户,家风持重端谨,妾室同主家泾渭分明,礼数都这般周全,半点不乱。”
“只是姨娘瞧着娇怯体弱,还要这般恪己守礼,倒也难为了。”
“原来竟不是呢。这样也好,姨娘也可休息一二,免去一份辛苦。”
“毕竟姨娘久不做那侍候人的活计了,一时只怕受不住呢。”
程既话里话外,几乎快要把不识礼数四个字直接扔到秋姨娘脸上去。
秋萍这厢刚罗织好斥人的话,还未出口呢,就先被程既刺了这么一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捏着帕子的手气得微颤。
还未等她想出话来回过去,程既先轻飘飘地移开了话头,“姨娘方才说‘目中无人’四个字不妥,程既愚钝,还要请教姨娘,到底不妥在何处呢?”
秋姨娘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这‘目中无人’,乃《东周列国志》中所提,是形容那位纸上谈兵的庸才赵括使的。嘲他指天画地,眼高于顶。”
“少夫人用在此处,难不成竟是意在以老夫人比那赵括小儿?如此讥讽之语,怎可加诸于长辈身上?”
“还是说少夫人本就在心中对老夫人不满,才刻意出此不敬之语?”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下来,不动声色地给程既安了个不敬的罪名,倒同程既先前使得那招祸水东引颇有些相通了。
程既禁不住在心底嗤笑一声,没料想这位秋姨娘倒还有几分头脑和成算,不似周嬷嬷那般胸无点墨,只会一味地耍横仗势。
可惜了,也算个伶俐人物,偏偏要整日里动些歪心思。
“竟是此意么?”程既惊道,“那可真是不好,姨娘方才也说,程既出身乡野,大字都识不得多少,如今也不过是粗通文意,有样学样罢了。”
“若非姨娘提点,程既还当这词的意思只从字面来,是讲人看不见呢。”
“还要多谢姨娘体恤程既才疏学浅,不吝赐教。”
秋姨娘被他这番话绕昏了头,不由得心头狐疑起来。
这般轻易就认了,连辩驳两句都不曾?
着实不像是程既的作风。
程既兀自立在那里,拉家常一般笑眯眯同她道,“姨娘博闻强识,实在是令程既自愧不如。”
“程既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怎样夸赞姨娘才好。正巧前几日在书上瞧见一句,‘迂处谦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形容姨娘最为恰合。便只好以前人之句借花献佛了,还望姨娘笑纳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