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亲(85)
“嗯,”谢声惟淡淡应了一声,“有劳你了,且去忙吧,不必招待我。”
话毕,缓步走到了库房门前。
还未进去,便先听见里头传出低低的人语声。
先是程既的声音,有条不紊道,“这边架子上是细辛与香薷,香薷与细辛根形相似,药性却不同,抓取时候要多注意些,免得看错了眼。”
“是,”另一道男声响起,“师父于医道当真熟稔于心。这库房中光线昏暗,也辨得清楚。”
“只是师父听堂坐诊,原不用挂心抓药这等小事,怎地还能如此娴熟?”
程既回他道,“天底下做大夫的,没有不辨药材的道理。死读医书,只怕要读成个傻子。”
“诸事亲为,才不会出岔子。为医者,这条更是要紧。”
话音刚落,门边便传来几声击掌的动静。
库房内两人一齐回过头去,正见着谢声惟倚在门边,微微笑着看向他们。
“怎么今日出门这样早,也不肯叫醒我,”谢声惟走近几步,极其自然地将手搭上程既肩头,朝自己的方向搂了搂,“都说了,不必心疼我,多睡的片刻哪儿及得上替你更衣束发重要?”
程既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微微偏过头去,目光中带了些疑惑地看向他。
谢声惟只作不见,又抬头朝着宋小哥,亲切和善道,“这位便是我家小禾新收的徒弟吧?”
“先前便听小禾提及,果真一表人材,虚心好学得紧。”
“小禾?”宋小哥有些茫然。
“啊,是我失言了,”谢声惟做出抱歉的样子道,“是我与内子的爱称而已,房中之词,倒叫宋小哥听了笑话。”
“没……没什么,”宋小哥结巴着应道,“您刚才说……内子?”
“您和程大夫……程大夫是您的?”
“哦,原来宋小哥还不知情呢?”谢声惟将程既搂得更紧了些,笑得更和煦了些,“你既叫了程大夫师父,那我二人便都是你的长辈了。”
“真要论起来,只怕你要唤我一句师公才行呢。”
宋小哥立时傻在了当场,嘴唇颤抖半天,愣是没将那两个字叫出口去。
程既看这自己这位木桩子徒弟,忍不住扶额,挥了挥手道,“今日的药材就认到这里,你去前头吧,跟在王大夫身边,好好看看他怎样开方子,用些心。”
“是。”宋小哥领了话,这才回过神来,逃命一般地奔出了库房。
程既拍了拍谢声惟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没什么好气道,“人都走了,还演呢?”
“小禾说什么呢,”谢声惟笑着,耍赖在他耳畔亲了一下,手上并不肯放松,“我搂自家娘子,是情之所至,哪来的演不演。”
“小禾莫不是还怀疑我这一颗真心不成?”
“哪来的真心,我怎么没瞧见,”程既作势将手贴在他胸膛上,“我没寻到,可就是没有。”
“小禾好狠的心,”谢声惟微微退后半步,作势用手捂在心口,“非叫我喂到你嘴边,才算真吗?”
话音落下,随即就伸出手去,指尖拈着一小块不知什么,就要往程既口中送。
程既在口中一抿,尝了满口的杏仁甜香,揶揄他道,“原来阿辞的真心竟是杏仁味道的吗?”
“也不知是甜杏还是苦杏?”
“那要看小程大夫了,”谢声惟凑去他耳边,声音很轻,带着温热的吐息,往耳垂上扑,“小程大夫多疼疼我,便是甜的。”
“若是长夜漫漫,叫我独守空房,只怕就要苦得入不了口了。”
“空口无凭,”程既扭过头去,笑意盈盈地看他,“我不肯信。”
“这样啊,”谢声惟凑去他唇角,凑不及防地亲了一口,嘴角微微翘着,低声开口道,“那小程大夫今夜进来,进得深些,好彻彻底底地尝尝,不就知道了?”
第100章 番外7 秋萍(秋萍番外,介意勿买)
屋里头静得很。
秋萍坐在妆台前,用袖子扫落了一旁的香脂盒子,听见落在地上的‘咚’一声响,打破那点吓人的静谧,才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有什么事还未做完,心上惶惶地不安定,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想,蓄长的指甲抵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哧啦’声。
上面的蔻丹色泽早就斑驳暗淡,透着股沉沉的郁气,像是瓶中隔了夜的插枝,扫一眼就能瞧出的败落。
从前,这双手弹琵琶是最好看的,长甲拨弦,轻拢慢捻。
谢铎在书房时,常常喜欢把她叫去,抱着琵琶弹上一曲,说她的眼睛生得美,含着怯怯的水光,温婉娇柔,比扬州的姑娘还要可人疼些。
其实她不喜欢弹琵琶,每次弹罢,几根指甲酸胀又疼,都要在冷水中浸上许久才好受些。
可是原本也由不得她喜欢不喜欢。
她和怀中的琵琶一样,都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失了新鲜就会被主人丢去一旁。
琵琶是死物件,丢去库中蒙尘也没什么,可她是活的,所以她害怕,怕极了。
她将头又扭向门口,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像是留存着最后一点希冀,盼着谁来一样。
她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等,都在盼。
好似这条命,从来没能握在她自己手里过。
她从小就生得好,左邻右舍总是同她爹娘碎嘴,说阿妞这张脸,许了隔壁村的财主当续弦,能赚回来十斗麦五两银,到时候她哥娶媳妇的钱就足够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避着她,她在一旁听着,垂着头,将衣角攥得死紧。
她不愿意嫁给那个人。
那个财主,从前和娘一起做活时候她见过,矮矮胖胖,像头地里的冬瓜,又被日头晒皱了皮。咧嘴笑的时候,口中总传出一股臭气来,叫人作呕。
她喜欢村东头的刘哥儿,白白净净,每次下地干活时候,会偷偷给她摘一点果子回来,很羞涩地挠挠头,在她家院墙上一放,转头就跑。
可刘哥儿家穷,没了爹娘,只有一间破屋子,出不起娶她的麦子和银两。
她想,到时候多求一求娘,说不定就能把她嫁给刘哥儿,到时候两个人都年轻,一块下地干活,攒了钱也能给娘,哥有了娶媳妇的钱,娘就不会再怪她。
她抱着这样小小的心愿,埋头在尘土飞扬的田间,很小心又期待地活着。
只是后来,她到底没嫁给刘哥儿,也没跟了那个老财主。
旱灾连着蝗灾,地里庄稼绝了收,人饿得都活不下去了,没人再想着娶媳妇。
人们都像疯了一样,掘土,剥树皮,把一切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嘴里塞。
她也饿,但爹娘哥哥都没吃饱,她不敢说话,只能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着冷水。
最后她爹把她卖给了城里来的人牙子,换了三斗麦。
人牙子站在那里招手,她有些害怕,往后去,想要去牵着她爹的手。
可她爹不大敢看她,低着头,拉扯着将她交去人牙子手里,就大踏步地往回走。
她在后头叫了好几声‘爹’,她爹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最后也没回过一次头。
那时候她是恨的,恨一家人里,为什么她是最早被丢掉的那个。
不过后来,她就不恨了。
最起码她被卖了,还能吃饱一口饭,有件好衣裳穿。
她后来托人回去打听才知道,那三斗麦子没能救得了她爹娘和哥哥的命,他们饿死在那一间破草屋里,尸首也没能入土。
灾荒年,连尸首都是珍贵的,人们饿得早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活下来,入了谢府,跟在老夫人身边,干得是伺候人的活儿,算不得苦。
可爹娘和哥哥的脸日日夜夜浮在眼前,叫她睡不着觉。
她听人说,挨饿的人到最后,身子都会肿起来,像是发面馒头,手一按就一个大坑。
她怕极了,连在梦里,都梦见自己也成了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