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亲(45)
这局布得算不上精巧,细看来处处皆是破绽,可只胜在一点,只要动手够快,一击即中,便能省去了里头的诸多麻烦。
但凡程既在堂上自乱阵脚,或是言语间生了动摇之心,只怕都要落进对方彀中。
一番话下来,室中众人皆是暗暗心惊,且止不住地生出后怕来。
起了阵风,桌上灯烛颤颤地摇了摇,光影明暗,投在墙上的阴影形状也变得诡谲起来。
亲情血脉,原本该是世间最紧密的联系,却无端地叫人齿冷。
谢夫人开了口,声音滞涩,“是娘对不住你们。”
程既抬起了头,忙道,“您说哪里话,今日之事自有恶人作祟,无论如何也怪不到您的头上。”
谢夫人摇了摇头,怔怔道,“原是我的错。”
第54章 不如意事
谢夫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挺直的背脊卸了劲,不堪重负一般微微弯折下去。
“这样的内宅阴私之事,你们原本是不必牵涉的。”
她垂下眼,静静地盯着桌案上如豆的烛火看,语气里带了几分落寞,嘴角的笑意很淡,只有一层影儿,透着股浓浓的自嘲之意。
“都说深宅妇人,后院心计。听着就该知道,这些宅子里斗来斗去的招数,大都是一帮子夫人姑娘们搅起来的。”
“落地时候拣不着好,托生成了女儿身,入不得朝堂做不得官,仕途是早就断了的。便是想抛头露面做个生意,还要夫家娘家开恩,万般求了人,才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指望。”
“做姑娘时关在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爹娘指了人,两眼一抹黑地嫁过去,依旧是关在宅子里。”
“运气好了,替人家开枝散叶,得夫家几分尊重,活得略自在些;运气差些的,一辈子也没能舒坦过几回,更别提顺心顺意,能留住一条命都算是侥幸。”
“可甭管运气好坏,到底是陷在那一道门里出不去的。和那笼子里的鸟雀一样,甭管笼子是金玉紫檀,还是竹骨树杈,照样都要关上一辈子,到没了命的那天,才能挪地儿。”
“一群人被关了半辈子,也没旁的事做,可不就只剩了互相斗来斗去,当个消遣?”
“哪一日斗不动了,日子就也走到头了。”
她语调里没什么起伏,像在讲一个不打紧的故事。可一旁,细长的手指不知何时握在了椅侧的扶手上,涂了艳红蔻丹的长甲抵在上面,弯折着,蹭在木质的纹理上,好似浑然未觉一般。
“你们都是念过书的,肯定也听过。文人士大夫,那些酸儒们最爱念叨,说什么最毒妇人心。”
她顿了顿,抬起头来,很轻地勾了勾唇角。神色里带了说不出的凄然,“这话也算不得假。”
“在后宅里斗得久了,一颗心浑似刀山火海里淬过一遭,再清白的人都该黑透了。”
谢声惟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
眼底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之色,虚虚地,落不到一处去。
很平淡地一字一句讲来,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底下却暗暗地沁出血泪。
每个字都像是刀子,她说出口,又扎会到自己身上,戳出透明的窟窿,血气森然。
这些话她大约想了很多年,也藏了很多年,自己悄悄儿地来回咂摸,硬生生往肚子里头咽。
无人可说,也寻不来人能听得懂。
他看着谢夫人,在灯下很单薄的一片侧影,后知后觉地猜想到许多事情的根由。
这些年来秋姨娘母子在府中衣食无忧,谢行履一路平安长大,而自己同他保有的那份难得的手足之情,一切里无不存了母亲的默许在里头。
她这样奇怪,口口声声说着后宅之中阴私弄权避无可避,却到底没对旁的女子下狠手。
不是不懂,不是无计可施,大抵只是心里头存了同为女子的怜悯,不忍算计罢了。
可惜深宅大院里。这一份善意终究还是被辜负了。
今日一场闹剧把一切打碎得彻底,一腔赤子之心,反倒使得多年来养虎为患,险些搭进了程既一条命去。
谢夫人一时间,也不知到底要做何想了。
何以心慈,竟成了场笑话呢?
“你出生之时,”她声音颤颤的,像是被今日的事情抽干了气力,“我心里头原本是庆幸的。”
“身为男子,多好的运气啊,不用看你在后宅里磋磨受苦,同人勾心斗角,一日日地白白把光阴空耗了。”
“你又生得那样聪明,无论学什么,都能学得顶好。”
“我满心盼着,想你读书识礼,考取功名,堂堂正正地从府里头出去,为官做宰,靠着经世谋略,护一方百姓安乐,于心无愧,也不算辜负了多年来肚中存的圣贤书。”
谢夫人说这些话时,眼神禁不住地微微亮了起来,可只有一瞬,便熄灭了,又是沉沉的一片黑暗。
“可惜终究是我无用,没能替你生一副好些的身子骨来。到底还是要你困在这一方庭院之中,不得已地也要靠心计手段活下去。”
话到最后,隐隐地带了泣音,透着掩不住的悲意。
谢声惟从来都是懂事的,从小到大,为了吊着命,苦药一碗一碗地灌下去,声都不吭。
病得最重的时候,里衣被浸得透湿。她坐在床边,谢声惟抓着她的手腕,紧紧攥着,嘴唇咬得发白,还要撑出虚弱的笑来,骗她说,娘亲,我不疼的。
她看在眼里,一颗心像是被架在了炉火上,慢慢熬煎,火焰卷过去,一片焦黑里带着血。
怎么会不疼呢?
她只是看着,就疼得受不住了。
“还有小程大夫,”谢夫人顿了顿,转向程既,目光里含了浓浓的歉疚之意,“你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原本毫无干系的。是我的过错,当初为着一己之私,将你带进了谢府,却也没能护着你周全。”
“我后来遣人去打听过,那片的住户提起你来都夸,说你医术好,为人也好,从来不会为难人的,”她说着,声音愈发地低下去,简直像是带了点惭愧般的,“总之是我鲁莽,害得你行医不成,如今还险些被人暗算了去,你若是心中存了怨怼,原也是应当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一股脑都已说尽,谢夫人泄气一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心里头一时惴惴,一时又酸楚难耐,当真五味杂陈。
堂中寂静了片刻,程既忽道, “娘方才说了许久,这会儿可愿听程既一言?”
谢夫人微微讶异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嗯,你说吧。”
程既略舒了口气,开口道:“人之立世,但求无愧于心。尽人事,听天命,可愿不可求。”
“您在谢家十数载,从不曾故意为恶,持身立世尽皆清白,这点旁人是万万诟病不得的。”
“相公身子薄弱,只能为憾,可这终究是天定的,非人力可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您若是定要往自己身上揽,只怕揽不过来的。”
“况且天无绝人之路,许是老天正念着您那份慈心积下的功德,才有了那位道长送来箴言,也救了相公一命。”
程既语气不疾不徐,声音朗朗,如清风拂面,桩桩件件又颇有几分道理,谢夫人停在耳中,心头也不禁松动了些。
“这样一一算来,您方才自苦之事,也就剩下同我这一遭,”程既看着谢夫人放松下来的神色,唇角微微翘起,“不过您如今,已然将儿子都赔给我了,”
“那这往日里的仇,就尽数可以抵了,揭过便是。”
第55章 祸水东引
谢夫人原先听得入神,待听到最后一句,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先前心头的几分郁结也算是散了个干净。
她轻轻摇了摇头,朝程既莞尔道,“若是这样算来,那也是你嫁进了门,算是将你自己都许给惟儿了,里里外外岂不是赔了个干净?”
“娘若这样想,”程既眨了眨眼,嘴角挤出一个小小的笑涡来,“倒也十分在理。”
“这桩生意当真是不划算极了,娘和相公定要多疼疼程既,才好叫我补出这份亏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