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23)
一遇到事情就变闷葫芦,学足了他的坏毛病。
越过陈书伶,周景池拍开墙上恍若天光的大灯,疾步去关落地窗。
拉好窗帘,背后传来陈书伶微弱的声音:“你送我的伞,坏掉了。”
“那天风太大,我拉不住鼓风的伞,它飘到马路上,被车碾坏了。”
周景池又扯了扯已经拉好的窗帘,隔着不大的房间看过去:“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和我说。”
陈书伶和他一样,向来演技拙劣。但看着女孩支支吾吾的心虚样,他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去追究蹩脚到不能再蹩脚的理由,转头接了热水壶的水烧起来。
“上上周。”陈书伶还站在原地。
“上上周市里下雨了吗。”
天气预报也许不会百分百准确,可当时他带着遥遥见最后一面的想法在市里呆了三天,看每天中午出校吃饭的陈书伶。
炎热到土都龟裂的天气,哪里来的将手里伞都吹飞的暴风雨天。
“下了。”陈书伶将错就错。
“坏了就再给你买一把,还是要紫色的?”周景池敛起情绪,将一杯冲泡的红糖姜茶递过去。
“真的吗?”陈书伶愣着,没接,“你不生气吗。”
“弄坏一把伞有什么好生气的。”
“可你看起来很生气。”陈书伶终于接过杯子,在杯子升腾起的甜腻热雾中看周景池,然后大着胆子控诉他:“你以前见面都要先抱我一下的。”
端着杯子一口不动的陈书伶还在等迟到的拥抱,像一只落汤鸡般,狼狈但神采奕奕。
周景池毫无动作,俯视着,直到陈书伶终于和他对视。
透过白雾,他很严肃地开口:“那要这么说的话,我是很生气。”
“你宁愿浑身湿透的在门口坐着吹风,也不愿意给我打个电话。要是我今晚没有回家怎么办,你要在楼梯间坐一个晚上吗?如果我几天都不回来呢,你是不是要假装没来过,一个人又淋着雨回去?”
“当哥哥当得这么失败,换你,你不生气吗?”
一口气,连质疑带质问,陈书伶捧在手心的姜茶仿佛冰凉失去温度和香气。
周景池很少这样疾言厉色,严格来说,他甚至很少一口气说出这么长一段话,这样带有感情色彩的话。
一样的黑眸拉扯下,陈书伶望着那不复蓝采的左眼,终于败下阵来。
指间不由得用力到发紧,她垂头,将不堪重负的杯子放到桌上,抠弄着双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背你的新号码。”
没等进一步质疑,她继续说:“我上次放归宿假回家,发现你的号码被删了,通话记录也空白了......”
“我下次一定记得......给你打电话好吗。”
陈书伶的头随着声音越垂越低,落在周景池眼里,活像一株费尽全力逃出雨天又再遭风暴的向日葵。
如天光大亮的白炽灯下,女孩的狼狈无处可逃。
被淋湿又不完全阴干,贴在背上的夏衣。濡湿成一绺绺的刘海。雨天走路走到面目全非的白球鞋。
周景池蓦地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这种怪异且无力的愧疚感推着他,又一刻不停鞭笞着他。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他明明可以提前几天主动问问,明明可以告诉她自己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换了住所,那里有很多她喜欢的绿植和花卉。
可是自己却什么都没做,现在竟然还在接受着重似万斤的道歉。
很久,连话语的尾音都消散无影踪。陈书伶从脏污的鞋尖抬眼,鼓起勇气去看被内疚喂下哑药的周景池。
她开始后悔,自己不该不打招呼就来的。
指甲快要嵌进肉里,陈书伶再次道歉:“你别生——”
未说完全,道歉的尾音被一个温热的全力拥抱遽然打断。
一个紧到难以呼吸的拥抱,虽迟但到。
周景池屈着身子,两颗头靠在一起,悬心高吊的陈书伶终于在关心则乱的三言两语间得以重新喘息。
“对不起,我不该换新号码的。”
眼眶快要捧不住泪,周景池只好用侧脸紧紧贴着女孩带着雨汽的头发,遮住作为哥哥不应该外露的狼狈。
愧疚作祟中,他自我检讨:“我该给你备用钥匙的。”
“我原谅你。”陈书伶大人大量。
从未曾设想的再次拥抱中抽离,周景池扶着对面的肩膀,温声说:“下次我去接你,刚放假就往我这里跑不合适,以后提前说,我提点礼物去陈叔叔家看看他,然后你再跟我走。”
“号码......”周景池想到屡次被删的情形,最后说:“我给你写到课本上吧。”
盯着陈书伶喝完最后一口,他接过杯子续茶,才后怕起来:“这么急着来干嘛,一个人也不怕被拐走。”
香甜的热雾不知疲倦地飘散在两人之间,陈书伶却呆呆的,一言未发。
“在听我讲话没有?”周景池没忍住问她。
陈书伶愣怔般舔着发甜的嘴唇,很认真地思考后,忽略一切,自顾自地作出别样回答——
“可是,我想你。”
周景池脊背一僵,侧头去看大亮白炽灯下的女孩,可爱、乖巧,眼睛一如既往黑亮熠熠得可以把人吸进去。
好不容易消散些许的愧疚又瞬间闪回。
他转正身子,用两人熟知的语气命令道:“周书伶,去洗澡。”
如愿听到与哥哥同姓的名字,女孩带着同样的梨涡哼着小曲儿翻找衣服,走进浴室。
周景池翻出手机里的点餐号码,点完陈书伶爱吃的菜后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看雨。
清新到有些刺鼻的空气中,犹豫片刻,他还是拨出了那个自杀那天晚上,拉进黑名单里的私人号码。
“喂?”那头的赵观棋有些吃惊,“怎么消息没回倒打起电话来了。”
“想我了。”他自顾自陈述。
语出惊人,周景池却没觉得突兀,径直说:“我今天不回去了,你的车,我明早给你开回去行么?”
赵观棋迟迟没有说话,隔着听筒,周景池觉得赵观棋肯定又觉得自己跟天气似的,多变且精分。过了一会儿,赵观棋问他:“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周景池回头看了眼屋内,说:“我妹妹来找我了。”
“可能要陪她在家里住几天,暂时不回去了。不过要是开会的话,我可以在线上参与,或者......或者你和我说,我赶过去也是可以的。”
“如果有什么手续或者工作的话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可以远程先做,下周一再到岗。”
握着手机,周景池越发没有底气:“这样,可以吗?”
“你妹妹?”赵观棋一概不听其他言语,精准捕捉到关键信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
“你怎么没和我说过。”赵观棋换了说法。
“说来话长......明天还车的时候——”
“车你留着用。”赵观棋截断他,“还没到上岗时间,你倒急着上班。”
赵观棋话里带了些笑意,周景池隔着雨幕都能想象出那副眉目盈盈的模样。
“正好开车带妹妹出去玩玩呗。”赵观棋继续提议,“我这边有其他车,不用急着还。”
热心一如既往,周景池有些恼火地按了按眉心,又听见电话里说:“随便开,有保险。”
须臾,觉察到不严谨,赵观棋重新嘱咐:“还是要注意安全。”
没等周景池想好二轮拒词,电话那头传来秘书敲门入室的声音,微弱人声中,他听出赵观棋的线上会议迫在眉睫。
不欲浪费时间,他说:“知道了,去开会吧。”
手机屏幕暗下去,明明无所事事了一天,整个人却是后知后觉地疲累。
电话间还没察觉,安静下来,他才发现雨又小了。细密如断线的雨丝在提前亮起的路灯下连成一片糟乱的银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