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82)
“来,喝点好喝的。”赵观棋递过去一杯发热的芋泥奶茶。
“谢谢观棋哥。”陈书伶和周景池一样爱咬吸管,没几口就变成薄薄的片儿,再也吸不出香甜的芋泥了。
她也不想再喝了,放到副驾的侧面手槽,去看赵观棋挡风玻璃下排着队的小黄鸭。
“是哥哥买的吗。”
赵观棋点头:“他说我车里跟样板间似的。”
“家里还跟你留了几个可爱的。”赵观棋从车内后视镜看了看后座上的粉色书包,“到时候给你挂书包上。”
“我这书包,不搭吧。”陈书伶挂着事儿似的,话说到一半又拐弯,“观棋哥,你开车送我和哥哥回去吗?”
房子就附近不远,赵观棋不假思索:“对啊,先回去,等雨停了我们出去吃火锅。”
“不是。”陈书伶垂头,目光落在搁在脚边的粉色袋子上,“我是说回月池去。”
“哥哥给我办转学了。”
平静又如释重负,在高三上学期这个大复习的节骨眼上,周景池擦掉她脸上的一颗泪,很无谓地朝她笑,说不开心就走,他带她走,立刻,马上,现下。
没有觉得手续繁琐,没有在老师的劝阻下败阵,没有一丝停歇地走完冗长繁复的既定程序,周景池掐了个好时间捞起陈书伶让她长喘了口气。
“我后面就在月池中学念书了。”
“现在?”赵观棋此刻才被通知到位,说不诧异是假的,但脑子里转来转去,最后揉了把对面的头顶,开解道:“开开心心的就行,跑来跑去累得慌。”
和周景池的话差不多,活得轻松点,再如何跨不去的坎,过两年回头看都只会觉得像个浅水洼。
老天爷翻覆手掌,朝这个水洼掷下一粒轻得像尘埃的石子,泛起一圈一圈仅周景池可见的涟漪,如常,如往,是一种静谧的疯狂。
市一中绿化出了名的好,出了名的脆,出了名的绿。周景池就站在那样的绿下,巨大的树冠替他刨去雨打,影影错错,在他终于看够树叶倒影的前一秒,有人踩着水来了。
陈辽是跑着来的,从另一栋教学楼值日完,袖子都还挽在胳膊上。
“景池哥。”陈辽奔得有点气喘,脸上泛着红,“我打扫公区,回去才拿到手机看到你发的消息呢。”
周景池望了望他跑来的方向,行政楼立在侧边,刷成无趣的猪肝红,单向玻璃映出半张一闪而过的脸。
“哥?”陈辽喊他。
看见洇湿的裤腿,周景池回过神问:“前几天给你放门卫的衣服裤子呢?”
“这几天不出太阳,洗了阴干又有味道,我多洗了几遍,还没来得及穿呢。”陈辽傻笑着,整个人泛着不属于典型理科生的憨气,“而且学校都让穿校服校裤,我先攒着,嘿嘿。”
“洗衣服方便吗?”周景池问。
“有洗衣机,两块一次,不太划算。”陈辽并不为节俭羞愧,“所以我都是自己手洗,等冬天洗不了再攒着去洗衣房。”
周景池听着,垂眸看了看陈辽的鞋,经年的老鞋刷得再白,也是遭不住风吹雨打的。
陈辽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只看见周景池兀自小幅度点了点头。
“注意身体。”
“好嘞哥。”陈辽忽地反应过来,“差点把正事儿忘了。”
拉开校服外套拉链,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在黄果树下传到周景池手里。
是一串号码。
“上周末我打电话问了我爷爷之前的学徒,可惜他说他早不干了。”陈辽指了指纸条,“但是他给我介绍了个人,说是开了很多年的老铺子了,就在西城区老大桥下半街。”
他翻过纸条,说:“背面是铺面地址。”
“这种老钥匙只能去碰碰运气了,现在很多地方配不到这种三角的老防盗门备用钥匙了。”
周景池嗯了一声,照样笑起来:“麻烦你了。”
“没事没事,我爷爷在世的话说不定也不用辛苦你再去这跑一趟了。”
东一句西一句说到风都起了,好在地面还是湿的,不至于被风沙迷了眼。
学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周景池揣好纸条,目送陈辽的背影穿过行政楼消失在下行阶梯。
失去温度的风裹挟着雨后的刺骨寒呼啦啦地吹,周景池擦过的每一双肩膀下都是外套猎猎抖动的声音。穿过行政楼的通透大厅,踏下阶梯,压抑的灰和扑脸的雨丝压住了他习惯性的回望。
抵着阻力低头行进,脚下发出刺啦的尖锐声。
周景池拧着眉低头加快脚步,雨水和塑胶摩擦的声音让人一股股泛鸡皮疙瘩。
“嘭——!”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闷响。
周景池顿住,鞋底与塑胶跑道摩擦剧烈,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地面似乎震了一震,不是花盆砸下来的清脆,而是接触面积极大的沉闷钝响。
脚步定住,他顶着风僵硬地扭过半个身子。
冷风首先刮淡的是听觉——嘈杂的尖叫与呼喊如攒动的海浪向他袭来,失神地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周景池耳边再次响起尖锐绵长的车笛嘶鸣。
须臾,又随着不远处胸膛的微微起伏归于死寂。
那片绿茶香的纸,从七层高的行政楼上。
飘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50章写了二十来万,我话怎么这么多…⊙_⊙
周三,周三更
第51章 别样奉献
慌乱汹涌如张着血盆大口的瘟疫。
周景池完全忘记自己是如何离开那个兵荒马乱现场的。只恍惚记得急救电话拨了又拨,手机在耳畔直发烫。扯着应急灯的救护车进场时,他还是没敢挤进人群去看一眼。
他见过太多死人,冷的或还是温热的,生病在床榻离去的,心梗在众目睽睽中倒地的,亦或者每年前河都会带走几个不听话的溺亡者。
亲属在河畔哭得以头抢地,周景池从乌压压的人群中分过去一眼。溺水死去的人又和其他逝去的人不同,表情十分淡然,没有常年病榻缠绵的瘦弱虚浮,没有突发急症的狰狞痛苦。
整个人就像是刚游了回来,水淋淋,赤裸裸地睡着了。
如果没有铁钩在身上无情勾出的血窟窿,周景池简直想把这个方式提到自杀清单的第一名。
他到底还是不忍见到人体因外力变成难以接受的扭曲或血腥样子。就像医院里的反胃气味一样,周景池闻到冷雨中的一丝血腥味,和自己的血很不一样。
自杀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周景池踉跄地扑到垃圾箱旁,撑着膝盖哗啦啦吐了起来。
救护车走了,擦着他呕吐的背影。扯着嗓子嘶鸣,载着荣誉榜上的人走了,只留下一滩黏黏腻腻的红。
吐得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周景池攥着手机,目不斜视地掠过布告栏,脚步虚浮地走出去。
周景池摇摇晃晃撞到门口,陈书伶不顾一切地往学校里冲,周景池抱住她,陈书伶哭着告诉他——班群里说吕鲲跳楼了。
陈书伶语无伦次,啜泣着,问他似的:他怎么会跳楼呢,哥哥,他刚给我送了礼物啊?
陈书伶脖子上刚从粉色礼品袋拿出来的属相项链还晃悠着,挂坠随周景池怀里的人抽动,像命不久矣的休止符。
回去,偌大的房里隔起两个沉默不语的空间。
赵观棋在两扇门之间踟躇良久,推开了陈书伶的门。
小女孩蒙着头,被子没有再一耸一耸的颤动,应该是睡着了。
他关好窗户的缝隙,轻手轻脚地出去。
进另一扇门的时候,窗边站了个影子。
周景池头痛欲裂,怎么也睡不着,站起来看楼下的路灯一盏一盏。市政路灯不是一起熄灭的,而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将黑暗席卷。
“还在哭吗?”周景池头也不回地问。
没有立马回应,赵观棋走近,从身后环住他。十分自然地单手搂住他的腰,腾出右手摸了摸他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