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01)
心中确定将有趣事发生。
拓跋飞沙抿了一口酒,撑住案几,如同即将捕食的猛虎一般站起。
不待发难,却见御众师举手下压,命他坐下。
拓跋飞沙不甘地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端起酒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
而后营地的主人这才正式面对穆洛,头颅微抬,薄纱轻荡,露出半截下颌,白如霜雪。
“朋友,从何处而来?”
人美,声也美。
穆洛狭眸微阖,几乎要醉在这磁性低柔的嗓音里。
“在下一介商队护卫,路遇沙暴,与友走散,迷失在这茫茫旷野之中。幸得遇见尊驾营地,方不至于夜卧寒沙,特来感谢一二。”
作为沙匪中的老油子,撒谎乃是家常便饭,眼睛眨也不眨,就将裴戎伪装的身份按在自己头上。
夜光杯空,依兰昭曲膝跪移几步,素手执起长嘴金壶倾倒,由红玛瑙琢磨成的壶嘴吐出殷红美酒,斟了满满一杯。
御众师浅抿一口,酒色不比唇色更红。
“相逢即缘,不必谢我,可谢你的长生天。”
穆洛笑道:“总不好白吃白喝阁下的。”
“客人欲感谢我家主人,可要拿出些不俗之物。”依兰昭放下酒壶,美目流转,伸手一指地上未被舞姬捡尽的宝石,“若是金银玉石,便毋需献丑。”
穆洛耸了耸肩,翻开衣兜,示意自己两袖清风,她口中的金银俗物自己是一文都拿不出。
“只有一个故事,与贵主人佐酒。”
他用一只湛蓝色眼睛向御众师笑道:“不知阁下可有兴趣?”
依兰昭凑近御众师身侧,耳语几句。
御众师唇角勾起,似笑非笑,抬手对穆洛做了一个“请”。
依兰昭起身,让出下首之位,请穆洛入座。
向大人欠告退,从拓跋飞沙身旁路过,足见微勾,往他背于身后耍弄匕首的腕间一踹。
匕首脱出,落入依兰昭手里。
面对戮主怒目而视,黛眉微挑,耍了一个刀花,掖入腰侧,轻摆腰肢,踏着繁响的铃声,走向喧嚣的人群。
穆洛盘腿坐在软垫上,满怀热情。
飞快想着什么样的故事,才能引起这位身份不凡的营地主人的兴趣。
却听对方说道:“我对大漠里的神魔异闻,江湖轶事无甚兴致。对烽火战事,朝代更迭也意趣寥寥。”
穆洛眉峰一挑,有些犯难,这一言否决了他肚子里大部分存货。
“阁下想听什么?”
御众师道:“你。”
穆洛愣了愣,一拍大腿:“嗨呀,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伙,随自家老头子学了点儿本事,为混口饭吃,便去做了商队护卫。有什么可讲的呢?”
“这位营地主人必定是位大美人。”御众师淡淡说道。
穆洛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耳花。
“单看他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我便知道。”
待对方补完下句,穆洛抖了一下,几乎要握不稳手中的金杯。
御众师食指拨过琴弦,铮然一声嗡鸣。
“朋友有相骨之能,我亦有相面之术。”
说罢,倾身靠近。身形修峻,仪容超尘,浑身散发的威势乃为穆洛生平仅见,压得他头皮发麻。
想要后撤躲开,被对方钳住下颌抬起,对上一双深瞳,幽雾如漩。
“你之面相,神清气景,朗月入怀,眉若绝峰,目似连璧,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
“可知,这般面相意味着什么?”
穆洛浑身紧绷,紧张得不行,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意、意味什么?”
对方嗓音低压,如耳语,无端带起缠绵的意味,丰润的双唇被酒液沾湿,泛着一抹水光。
“意味着,你长得很称我心意。”
相对的面孔近在咫尺,薄薄一层面纱失去遮挡的作用。
穆洛只一眼看去,便悄然凝滞了呼吸。
御众师感受到他的局促与忐忑,并为之取悦。呼吸间带着冷冽寒香,轻轻搔在人的鼻尖。
“张口。”
穆洛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身躯猛地后仰,若非被对方托着,几乎滚在地上。
御众师好整以暇地松开他。
“若再不张口呼吸,你怕会憋死自己。”
穆洛:……
心中尴尬又悲愤,举起酒杯大饮几口,借此遮一遮满面通红。孰料喝得太急,呛得又是喷酒又是咳嗽,惭愧得不行。
如果此时有一道地缝,恨不得立刻钻进去。
忽然想起自己向裴兄弟夸下的海口,哆哆嗦嗦地回头瞧了一眼。
目光越过大片东倒西歪的人群,到达一处略显清冷的角落。那个独饮之人身子峻拔如峰,宛如处于另一方天地之中,隔断了浮华喧嚣,鹤立鸡群。
穆洛本以为自己这一眼飞快,难以察觉。
孰料,对方也正看着他的方向。
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裴戎含笑向他扬了扬杯。
因为隔得挺远,且夜暗灯昏,穆洛不太能甄别裴戎笑中的意味。
然而,他穆洛是谁?
豪爽率直的古漠挞男儿,大雁城最骄傲的一只飞鹰。
这意味着,他天生便有一种乐观与自信。
若再讲明白点儿,便是比城墙还厚的脸皮,能令他迅速忘却尴尬。
好不害臊地将裴东西送来的微笑定义成鼓励后,笑吟吟对御众师道:“我便不拐弯抹角的了,你已知我的来意,我又长着一张合你心意的脸,能否给个机会?”
他的眼睛明亮又柔情,湛蓝的那只尤为迷人。在大漠,很少有人能够拒绝这双眼睛的主人。
“可惜。”梵慧魔罗漫不经心拨动着琴弦。
穆落失望道:“可惜什么?”
梵慧魔罗一振长袖,起身,走下尊座。
“有主。”
御众师这一动,便牵动起整座营地的目光。众人追逐他的身影动移,随着他的步伐停住,最终凝聚于角落里独饮者的身上。
裴戎喝了数杯烈酒,又吃了不少裹满胡椒、茱萸的羊肉,酒肉入腹生出燥气,令他苍白的面孔浮现淡淡嫣色。
但他神情太过浅淡,好似孤灯下的一抹剪影,那抹嫣色不足以明亮他。
“随我一起走走?”梵慧魔罗问道。
裴戎抬头,看入他的眼睛。
夜幕深沉,星野低垂,璀璨星河宛如一条博带,将长夜纤腰盈盈一勒。
银辉满盈在御众师的眼中,美得惊心。
然而,裴戎没有心思欣赏这份美丽,而是一厘一厘寻找阿蟾的痕迹。
定定地凝视许久,蓦然一笑,带着几分失落与苦涩,喝干杯中美酒,倒扣于案。
“固所愿也,大人。”
目送二人离开营地,往清净荒凉的旷野走去,穆洛面露惊讶。
裴兄弟深藏不露啊。
摩挲下颚,暗自思忖二人间的关系。
忽见拓跋飞沙正盯着裴戎逐渐消失背影,目中嫉妒、愤怒、仇恨复杂难表,满身血气与煞气。
穆落若有所思,随便捡了些从女人们那里听来的故事,填补出一部爱恨情仇的大戏。
觉得此刻该为自家兄弟做点事情,于是端着酒杯靠近拓跋飞沙。
“这位朋友,收一收眼睛,别把眼珠瞪落了。”
“缘分天注定,强求不来。”他笑嘻嘻地揽住对方肩膀,劝酒,“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不一醉方休?”
拓跋飞沙整个人宛如从地底掘出的阎罗,目光冰冷看向他。
“松手。”
不远处,依兰昭被簇拥在一群美艳女子之中。
“那小子行啊,不仅长了一张好脸,说话还专戳拓跋的痛处。”
“我猜,不消三杯酒,他们便会打起来。”
欲奴像如一尾无辜青蛇,缠在依兰昭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将剥了皮的葡萄一颗一颗送至部主唇边。
“戮主大人平生从不识得‘忍’字,青奴认为,他一杯酒也不喝,便会直接掀了桌子。”
另一名欲奴说道:“小奴听闻,戮主大人对咱们的前刺主,怀有不轨之心。只因前刺主历来洁身自好,不给他机会,后又承蒙御众师青眼,他再不敢下手。”
“那位客人与前刺主如此相似,戮主大人说不得会借此机会,一尝所愿。”
另有人巧笑倩兮:“你这话说得不对,戮主正在气头上呢,哪儿有心思干那种事情?”
“若是他先杀再上呢?”
“欸,我不喜欢。尸体软塌塌的,做得再凶悍,他叫也不叫,动也不动,无甚可看。还是要见点血与泪,才带劲儿。”
少女们笑如银铃,吸引了不少目光。
包括正在撩拨拓跋飞沙的穆洛。
见穆洛看来,那个说要见点血泪的少女撅起唇瓣,于掌心一亲,向他吹了一个吻。
穆洛扬手握住那枚飞吻,畅饮一口美酒,大笑着拍了拍拓跋飞沙的肩膀。
“兄弟,你们的姑娘真是漂亮又热情。”
咵嚓,狰狞青筋从拓跋飞沙手背上冒出,戮主胸中只有樱桃大小的忍耐彻底崩盘。
营地安扎于一片偌大河滩,此地曾有丰沛水脉。因岁月、地貌变迁,河流干涸,但地底仍有水脉的根须暗涌,令河滩长成繁茂的草原。
草长虫飞,卉木萋萋,空中流霰落于草叶,覆成白霜,与盈盈霄河交映,将漫步白原的两道人影拢于流霜霰雪。
深草没了小腿,摇曳于手边。
御众师走在前方,衣袂翩然,白纱飞扬,在不辨方向的原野中犁开一条道路。
而裴戎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峻拔的背影,走在对方拓出的野道之上。
“你是否记恨,离开长泰时,我……蟾公子选择将你抛下。”
裴戎道:“不敢。”
梵慧魔罗轻声:“不敢,便是恨了。”
裴戎听不出他是否在表达不满,口中呼出的气流,在空中凝结成白雾。“大人误解我了。”
“我明白阿蟾的苦心,若我留在苦海,永远只是一名苦海的部主。若我离开,便拥有自己做主的权力。”
梵慧魔罗步伐一顿,转身回眸。
他目光总是那样莫测,且具有压迫力,令人难以对视。
“你既知晓蟾公子的苦心,又何必回来?”
裴戎没有回答,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从前与梵慧魔罗与阿蟾两人相处,他们甚少提及对方。
在无法回避之时,梵慧魔罗总称呼阿蟾为“蟾公子”,虽然疏离,总有几分客气。
而阿蟾对梵慧魔罗的称谓,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