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13)
拿督骑兵将这次游猎当做一场真正的秋猎,挥舞马鞭,狂放呼喝。他们像是一群争食的鬣狗,以嘶吼与追击,令猎物胆寒。
与死人般寂静的的苦海杀手形成鲜明对比。
有人不知死活,挑衅地策马撞入苦海的队伍。
下场很惨,眨眼间被割断了坐骑的喉咙,跟着马尸一起栽倒,若非即使滚下侧坡,差点儿便被身后的马蹄践踏成肉泥。
骑兵们爆发出震耳大笑,声如浪潮,在巡猎的牧场上,争胜、争胜!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裴戎拭去雨水,眯起眼眸,终于大致数清来人,心下微沉,侧头压在阿蟾颈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三十几个病残,怎么派出百名杀手,还让拿督之人参与进来?”
这般阵仗,连攻城都可,却用来追捕他们,杀鸡焉用宰牛刀?
阿蟾眉峰微挑,一时没有回答。
天下间最了解御众师的人,自然是另一位御众师。
从独孤处得知诓骗摩尼众人的谋划,御众师温柔可亲的那一半觉得甚是趣味,便以造化之法,捏出容器,盛放魂魄。脱离本体,与人来一出“私奔”。
临行前,阿蟾本着对同宿一处屋檐者的礼数,知会了梵慧魔罗。
梵慧魔罗未做表示,全然一副“你自去,我看家”的态度。
未曾想,转头便让他们的“逃难”之旅难度翻上几番。
这回答有点说不出口……难道要告诉他的小狼崽,那人在耍性子?
阿蟾难得感到难堪。
作为活在无数传奇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大人物该有大人物的气度。他真心认为,任性二字实不该出现在李红尘的脾性里。
索性转移话题;“魔罗以观人苦难为乐,凡人的挣扎与绝望乃是他的赏心悦事,所以有此布置。”
“也罢,如此一来,这出戏足够真实。”
裴戎皱眉:“但是这种局面已非我们所能控制,我怕护不住摩尼教的人,功亏一篑。”
仿佛是为应证他的话语,拿督骑兵收了嘶吼,变得如同行的杀手一般静默。
这种变化实在诡异,令逃难的摩尼众人蓦然感受到一种致命危机。
他们蹲在桶内,目光惊慌地望着车后。
漆黑甲胄在月下泛着幽冷光泽,松掉缰绳,战马好似得到命令的兵卒,改变步伐,与同伴紧密并行。
拿督骑兵双膝加紧马背,从身后摘下长弓,在疾驰之中,仰身一轮抛射,箭如雨织,遮蔽明月,天地为之一暗。
还真是来真的!
裴戎齿冠微碾,感受到压力,向摩尼众人沉声喝道:“躲在桶里,不要冒头!”
拔出狭刀,就要翻下马背,转身迎敌。然而却被阿蟾抱住,没能成行。
“阿蟾!”裴戎焦急喊道。
阿蟾睫上沾着水珠,长发湿得贴在脸上,眼底带笑。“来,我放一束烟火给你瞧瞧。”
裴戎一怔,这云低雨急的,手里又没用具,如何能放烟火?
他从袖中抽出黑面巾,往脸上一围,一蹬马鞍,翻身踩在车厢上。
向桶中之人,扬臂一招。
“借一柄弓。”
他们逃离苦海营地时,除了准备藏人的酒桶,还搜罗了一些刀剑弓/弩,做防身之用。
“大侠想要哪一种?”
摩尼众人不敢伸头,十几人哆哆嗦嗦地伸手,举起弓箭。
“越硬越好。”阿蟾道,“多谢。”
在颠簸的马车上,踩着栏板稳当走过,最后挑了一张黄杨硬弓。是蒙兀人的手艺,他们喜好用牛皮作护手,并在弓弯处雕刻鹰羽,以求百发百中。
阿蟾凌风而立,雨水浸湿他的衣衫,令那件单薄黑裳紧贴肉体,勾勒劲腰长腿,长发高束漫卷如龙。
他握弓一张,气满五石,弦上明月半!
羽箭未引,却有一线幽幽流光在满月弯弓上凝聚,宛如春风绿湖粼粼漾起的柔情碧波,又似三月艳阳在翻滚乌云里拉扯出的一线天光。
风雨柔软下来,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流连于紧挽长弓的指尖。
漫天箭矢由高抛开始下落,映照在逃难众人的眼中,若是挨实,将会变成一具刺猬似的尸体。
危难之下,阿蟾与裴戎毫不在意。
阿蟾见裴戎讶异地瞧着那弓弦间的流光,微微一笑,说道:“敲敲它。”
怀着困惑,裴戎依言曲指在弓身一扣,弓弦一震,幽光分出千丝,犹如碧柳垂下的万千丝绦。
“这是?”裴戎问。
“一种技法,名为‘流萤’,是一位‘上清云斋’的门徒在观萤火海时,心有所悟而创。若是喜欢,以后教你。”阿蟾说道,“再敲一敲。”
裴戎又对弓身扣了扣,弓动弦颤,流光再分万缕。
弦出铮然一声,漫天流萤飞光。每一点流萤挑落天空中的一枝羽箭,箭矢落尽,剩余流萤落入骑军阵列,射穿战马,令阵势为之一溃,无数骑兵坠马,却没射伤一人。
裴戎看着阿蟾,满眼皆是他的倒影。
此刻朗月秋雨,百里奔袭,两人偎依共乘一骑,是一场不能更美的旅途。
“这烟火果然很美啊。”
插入书签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话要说:
阿蟾是个有偶像包袱的人,不想让那些崇拜他的人,觉得李红尘是个(病/傲)娇。
阿蟾【冷漠】:丢脸。
梵慧魔罗【扭头】:啧
第110章 真心难诉
追猎的队伍本以为三十来名老弱病残, 乃是手到擒来之事。
未料猎物之中竟有如此高手, 措手不及之下, 人员损失大半。
落马的大部分是拿督骑兵。
他们是王主亲卫,兵甲精良, 良马宝弓,拥有最好的射手与骑士,在大漠纵横无忌,连大雁城的军队也被他们打残过几波, 因而骄桀自傲,无畏无具地正面冲锋。
相比之下, 苦海杀手行事要谨慎得多。
拓跋飞沙亲率队伍,自然想要在御众师面前挣一份面子。
见拿督骑兵欲用远程狙击拿下猎物, 心里明白, 骑射非是自家杀手擅长,喉舌连弹,如鹧鸪鸣啼,发出指令。
苦海杀手立即改变阵势, 悄无声息散开,微微落于拿督骑军之后, 利用其身形遮掩, 打算在追赶上猎物,进入混战之时, 后发制人。
虽然拓跋飞沙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 从前自己数度与裴戎交锋,从未占过上风,一直被那叛徒压得喘不过气来。
想必依那家伙的本事,不会一个照面就被擒住。
旋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眼珠凸鼓,几乎要收不回来。
下意识回头去瞧,那道红衣猎猎的身影依旧玉立青丘,风仪威峻。
御众师还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裴戎身边何时多了一个高手?
然而,这番惊变没有令拓跋飞沙担忧,他粗犷面庞流露一抹狂野,舔了舔嘴唇。
心头冷笑,猎物太弱,只是残杀,面对强大的敌人,打起来才够刺激!
于是指令连发,令苦海杀手加快速度,撇开混乱的拿督队伍,不断拉短与五辆马车间的距离。
流萤飞散后,微弱轻响连绵不绝,细密裂纹蔓延弓身。
流风卷来,黄杨硬弓化为齑粉。
阿蟾拍去手上粉末,落回裴戎身后,搂住人腰,腿夹马背,沉声吁喝,令马疾奔。
风声极大,呼啸灌耳,阿蟾将裴戎抱紧,嘴唇压人耳畔:“我们去哪儿?”
“那处。”裴戎扬鞭指向前方。
此处地貌北山,整片草原乃是山丘的迎风坡。坡势不甚陡峭,上段平坦,下临一条宽阔长河,水势湍急,老远便听见浪涌之声。
因水源与风势之故,苦海营地所在的山顶植被稀疏,越是往下,草木越深。临近长河处,长出一片不小的乔木林。
裴戎打定主意,离开骑兵占尽优势的草原,驱车冲入树林,最后借河流送人逃生。
阿蟾颔首,加急马速,不时挥刀格开射来的流失。
身后马如奔雷,蹄声渐近,车上传来嘭嘭闷响,是暗器与箭矢射中酒桶发出的声音。
裴戎这一车载有老人与其孙儿,一对夫妻,一名男子,和一双孩童。老人和男子占一个酒桶,夫妻占一桶,老人孙儿便与那双孩童占一桶。
老人孙儿很不走运,他的藏身之处接连被流失命中,轰然破开大洞。接着,一片暗器撒开,老人孙儿头脑空白,意识将两个孩子扯到身前,当做挡箭牌。
噗嗤噗嗤,鲜血飚溅。
孙子吓得傻了,眼睁睁看着油尽灯枯的爷爷忽然来了精神大振,如一头猛虎飞身扑来。张开双臂将孩子揽进怀里,拿着骨瘦嶙峋的后背对准暗器。身躯几震,尽数挡下。
“爷爷、爷爷!你没事吧……”孙子伸手去扶老人。
啪,老人狠狠将他扇倒在地,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咳着血,将孩童放入自己躲藏的酒桶。
然后将孙子扯出破桶,与自己一起坐在孩童躲藏的桶前。
孙子挣扎着想要重新躲藏,老人枯瘦的手却如铁钳一般,死死按住他。
“爷爷,我、我不懂武功,我、我会被射死的,一定会被射死的……”孙子哆嗦道。
老人定定看着追来的骑兵,冷声:“死也要挡好他们!”
阿蟾将此番景象收入眼底,没有插手他们的纷争。
眼看乔木林越来越近,怀中之人忽然唤道:“阿蟾。”
阿蟾轻轻应声,静待半晌,未闻下文。
“怎么?”他关怀道。
裴戎凝望前方,平静说道:“三柰、藁本、麝香、乌沉、安息香、伽南香……”
阿蟾微一怔:“什么?”
“你身上的香味。”裴戎说,“还有一些比较模糊,我一时无法甄别,但粗略一品,应不少于十几种香料。”
阿蟾没有说话,但裴戎敏锐察觉扣于腰畔的手指颤了颤。
此种反应应证了他那模糊的猜测与不安,裴戎心中一沉,决定问出个结果。
“五日前,我在梵慧魔罗帐中。”微微一顿,闭了闭眼睛,摒弃那些肉/体交缠、徐吟低喘的画面,“焚的是没药、甘松、苏合、沉香,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长泰之时,我在你怀里嗅到梅花、冰片与白檀。”
“而在我们相逢之初,你的身上只有淡淡苦梅的香味。”裴戎声音发硬,“所以,你们在掩盖什么味道?”
半晌,身后一直没有作声,只有风声呼啸与徐徐呼吸。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疾不徐,像是四月和风,从人心间轻轻拂过。每次只要他一开口,好似世间万难皆如无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