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82)
裴戎微微一哂:“既如此,这账我们便一笔一笔清算。”
拎起酒坛,畅饮一口。喉结滚动,黄酒顺着脖颈淌下,濡湿了衣襟。
饮罢,提坛一泼,浇余酒洗刀。
狭刀一扬指向人群,布满缺口的刀刃凛冽森然。
“第一笔,无极殿。”裴戎环视全场,“何人来同我算账?”
一名无极殿弟子跃上擂台,同裴戎拱手一礼:“无极殿弟子傅泊舟,向裴刺主请教。”
裴戎狭眸微敛,斜觑于他,面孔不似往日苍白,漫着一层浅薄的酒意。
“你要同我算哪一笔账?”
无极殿弟子被那双寒泠泠的眼睛瞧得心惊,定了定心神,沉声道:“一年前,神女峡之战。慈航为营救机关宗师何氏夫妇,与苦海刺、戮两部交手。傅某欲替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二十来名同门,讨个说法!”
“我明白了。”裴戎抬手,示意无极殿弟子出招,然而他的狭刀却懒懒散散地靠在腿边。
对方觉得受到了轻视,面浮怒气,拔剑相向。欺身近前,剑出如龙,突似电,疾如风,摧肝裂胆,有去无回!
一出招,便是最强之势。
裴戎轻轻前迈,右手反握刀鞘,拇指推锷一弹,刀柄撞于无极殿弟子剑身,铿然一响,巨大的冲力竟这猛虎般的男人倒退两步。
在刀身归鞘的一刹,拔刀一旋,如泻一泓秋水。刀影尚未看清,刀身再度还鞘,唯余一声铮然。
哐当,无极殿弟子手中长剑坠落于地。
他伫立原地,呆滞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惊骇,双手颤抖犹如痉挛。两只手腕上,各有殷红的朱砂一点。
实力差距巨大,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招式,便已落败。
裴戎对他道:“我也有一笔账,要同你算。”
无极殿弟子惊道:“什么账?”
裴戎一字一顿:“神女峡之战。”
他扬首环顾众人。
“慈航得闻何氏夫妇遭遇苦海狙击,受困神女峡,派遣五百来名慈航剑客,前去营救。”
“世人皆传,慈航无极殿弟子智计非凡,巧运用神女峡地势,以水淹城,成功突破苦海封锁,救出何氏夫妇。而作为敌人的刺、戮两部一时沦为笑柄。”
“好生精彩!”裴戎抚掌,似嘲似笑,“然而,果真是你无极殿算无遗策么?”
“你既参与了那场战斗,便该明白,你们无极殿是有备而来。一则对于苦海兵力排布一清二楚,二则知道该凿开哪处山谷,能将苦海主力尽数淹没。”
无极殿弟子喃喃:“我、我以为那是何氏夫妇暗中用机关鸟送出的消息。”
裴戎淡淡道:“不错,是一只机关鸟送出的消息。”
“然而,那只鸟非是何氏夫妇所制,而是我。”
无极殿弟子顿时怔住,无法言语。
“神女峡易守难攻,更兼苦海人质在手。若非如此,救出何氏夫妇的可能微乎其微,你们那区区五百来人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在裴某身上算的二十个多人头,我一概认下。但也别忘记,你无极殿尚欠我五百三十一条性命!”
“滚下去。”他沉声喝道,刀锋一指北面,“下一笔,霄河殿。”
霄河殿弟子们被忽然指出,措手不及,商议片刻,推举一人登台。
“霄河殿弟子周葳,请裴……阁下赐教。”那人许是被裴戎气势所慑,态度甚为有礼。
裴戎道:“你要同我算哪一笔账?”
霄河殿弟子咬牙顶住对方迫人的气势,朗声道:“半年前,九脉峰一战。我霄河殿弟子受困山林,阁下率领苦海妖魔包围山脚,纵火烧山,我殿三百七十四名弟子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双目泛泪:“阁下可曾有救我这群同门之举?”
长风过襟,秋意肃杀,裴戎的回答比灌入衣襟的秋风更加凉薄:“没有,我从未想过救九脉峰上的人。”
围观众人闻言一惊,随后响起一片谩骂。
裴戎如清风过耳,片语不留心上,注目霄河殿弟子。
“那一战的目的是为争夺飞狐要道,主战场在玄渊谷,而非九脉峰。霄河殿尊为求大胜,出奇策,分兵两路,以一支为饵,将苦海主力诱至九脉峰。另一支从后包夹,反将苦海围剿于山下。”
他迎着霄河殿弟子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道:“被慈航棋手放弃的棋子,我这个苦海的魔头又何必替他痛惜?”
说罢,狭刀再指:“下一笔,澹宁殿。”
第87章 所向披靡
澹宁殿弟子们没有多少犹豫, 大吼道:“往日之事, 无论结果若何, 不过各为其主,生死由命。因而澹宁殿的账只有一笔, 曲柳山庄满门被屠,澹宁殿尊身首异处!”
“他是你的师叔,是你爹最喜爱的师弟,你怎忍心见他落得如此下场?”
“顾子瞻啊……”裴戎一声慨叹, 眼前浮现顾子瞻死前一幕。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面颊,说道, 你可真像……
然后溘然长逝,平静、坦然, 带一丝解脱。仿佛早已对人生疲惫, 渴望去九泉之下与那位真正的梵慧魔罗重逢。
裴戎无法理解自己这位师叔的想法。
在他看来,顾子瞻对于梵慧魔罗喜欢,但又不够喜欢。
因为不够喜欢,所以遵从师命, 对恋人干净利落的一剑穿胸;又因为喜欢,所以后半生郁郁寡欢, 心如死灰。
这样的作为, 对他二人俱是折磨。
裴戎将之视为前车之鉴,毋使自己与阿蟾落到如此地步。
他曾煎熬、疲惫, 肉长的心被薄凉世道渐渐挖空。幸而遇见阿蟾,教导他、指引他, 如师亦如友,用乱落如雨的桃花填满心里的空洞。
阿蟾成了他的魂,他的血,他心尖儿上的一块。
若谁敢动阿蟾,便是挖他的心……
裴戎目光从澹宁殿众人悲愤的脸庞滑过,望向东面观武台,直视尹剑心。
“这可要问问几位殿尊是如何作想?”
“御众师下令将曲柳山庄屠门,我接到命令起,便冒险将消息传回慈航道场。”
“从苦海出发,抵达曲柳山庄,路途算不得短。纵使日夜兼程,也需十六日。”
“整整十六日,你们大可将顾子瞻接回慈航。纵使御众师杀意再盛,面对白玉京的铜墙铁壁也只能作罢。”
“但结果若何?”裴戎说话不疾不徐,双目寒如雪刀,“任凭顾子瞻留在曲柳山庄等死,放任尹小婉为其报仇被御众师截留。”
“尹殿尊,回答我。是慈航真不在乎他们的性命?还是霄河殿尊以他二人为饵的又一出奇策?”
“别说了!”一人打断裴戎的质问,走上擂台,站在他面前,用高大的身躯挡住指向观武台的狭刀。
商崔嵬摇了摇头,伸手握住狭刀,想要将它按下。
然而狭刀纹丝未动,那口残刀仿若裴戎意志的延伸,坚韧得令人无可奈何。
“怎么,等不及想把在长泰城里受的委屈从我手上讨回?”裴戎刀锋一撇,懒洋洋道,“一边儿待着,还没轮到你们罗浮殿。”
商崔嵬没有动,声音微微沙哑,执着道:“别说了……”
裴戎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在求我?”
商崔嵬身躯一震,攥紧狭刀,鲜血顺着刀锋滑落,颤声道:“是的,我在求你。”
裴戎望着他,没有应话。
商崔嵬握住狭刀猛然用力,将人拽至面前。对方措手不及,差点儿一头撞进他怀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别犯糊涂!将这些……这些阴私之事公之于众,霄河殿尊还能容你么?慈航还能容你么?”
然而,裴戎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油盐不进。
“怕我败坏慈航声誉?”他靠在对方肩头调笑道,呼吸间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可惜你缝不住我的嘴,莫如自己堵了耳朵,还能落个清净。”
商崔嵬红了眼睛,厉声道:“混账,我是在担心你!”
想要出手制住裴戎,却被对方抢先钳住手腕,稳健有力地压下招式。
“商崔嵬,你知道吗,我恨过你。”
商崔嵬微微一怔。
裴戎垂头,看向佩在他腰侧的青川引。
“我曾恨你做过裴昭五年的儿子,恨你抢走我爹唯一的遗物。还曾想过,若是没有你,我是否不会被送去苦海,我的人生又是否能轻松许多?”
看着裴戎,商崔嵬不知该作何回答。
他知道苦海是个怎样的地方,能够爬上刺主的高位,定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所以在确定裴戎的身份后,他一直尽力待他好,想要弥补他,但也明白自己做的这点事情不过是杯水车薪。
心中一片刺痛,抚过腰侧摘下青川引,单手平举,递与裴戎。
“别的事情,我不够资格对你做出承诺,唯有此物尚能做主。”
裴戎看了一眼,将剑推了回去。
商崔嵬急道:“裴戎!”
裴戎撤刀,轻轻将人推开。
“商剑子,你该不会以为,我来登鼓会大闹一场,是觉得自己受尽委屈,想让慈航补偿对我的亏欠吧?”
商崔嵬怔怔,他心中确实如此作想,但怕点头又会惹恼对方。
裴戎一眼瞧出他的心思,按了按眉心,带着点儿无奈。
然后薄唇微扬,展颜一笑。
作为一名杀手,他并不常笑,因而笑起来时,要么略显冷淡,要么带着点薄凉嘲意。
然而,这一个笑容不同,格外飒爽,像是四月里新酿的春酒,抿一口,能尝到甘冽的味道。
“我没有胡闹,只是想通一个道理。”
商崔嵬道:“什么道理?”
“人生是处处无奈,步步悲哀,活着并不容易。快乐转瞬即逝,悲伤往往刻骨铭心。在这样的世道下,理当更加珍惜自己。”
“而且,我有一个心爱之人。普天之下,没有谁比他更美,更强大。他于我如高山仰止,我却渴望有朝一日,能追上他的背影,与之并肩。”
“这一条路很远,也很长。所以我没有闲心缅怀过往,或是困在慈航与一群家雀争风吃醋。”
裴戎看着商崔嵬,气息平和,但坚定自有万钧之力。
“为了他,我会比从前更在乎自己。为了他,我会选择自己要走的道路。为了他,我不惧独战天下。”
“若慈航要罪我罚我,尽管放马过来。为了他,我能刀枪不入,所向披靡。”
说完,裴戎撑不住地低声畅笑。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么多深情的字眼,但听到的却不是阿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