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67)
但是,人在面对可怕的灾难时,总会报以前有未有的虔诚,去寻求神明的解救。
有时,他们并非相信神明存在,而是用这样的方式,在相信着希望。
裴戎身形随着马车摇晃,胸前布料微动,似揣着活物。
内衫轻薄,紧贴肌肤,苏醒的木偶在他胸口翻身,细小的声音传来:“孤单么?”
裴戎没有睁眼,平静道:“没有。”
阿蟾从敞开的衣襟看入车篷,柳潋与阿尔罕都是爱说爱笑的性子,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
“旁人密友一二,独你形影相吊,怎会不孤单?”
裴戎唇角微扬,无声地笑了笑。
阿蟾的话语总是很有道理,但这一次他并不赞同。
介于自己身份特殊,每次与人交谈,总是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久而久之,说话于他,变成了一件累人的事情。
隐藏秘密,揣测深意,暗设圈套,耍弄心机……唇齿简单一碰,却是一个不见烽火的战场。谈玄那小子翻弄嘴皮如鱼得水,但却不合裴戎喜欢干脆利落的脾性。
因而,有时孤独,反倒令他感到放松与惬意。
裴戎诚实回答:“不会。”
阿蟾伸手,点了点对方,一点酥痒,从胸口麻至心窝。
“刺主大人,可曾有人说过,你这性子像是烘在火里的石头。”
听见这个比喻,裴戎想了想,道:“那是什么样的性子?”
“又犟又硬。”声音低柔,隐隐带笑,“好孩子,何妨偶尔向老人家撒个娇?”
裴戎忪怔,不自觉地抬腿,换一个交叠的姿势,俊美的面孔隐隐发僵。
刺主是个能干的人,各种意义上的。
本着技多不压身的道理,出师前,什么刑讯、庖丁、药理、铸锻、木活、女工……用得上的,用不上的,样样拿的出手。
唯撒娇一项,陌生至极。
据说那是孩童生来具有的天赋,但他打小没机会施展,如今……二十三岁的裴刺主,还想要点儿脸。
抬手,虚拢住胸口。
想要分辨,我没那么脆弱,也没有违心说谎。更想说,你在,我就不会孤单。
那些个字句来到唇边,竟麻得他舌尖发颤。
一颗心像是颠在波浪里,浮沉半晌。想起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想起自己无法坦诚的处境。飘起的心被一个浪子打翻,晃晃悠悠沉于原位。
又倔又硬的刺主,最终没能蹦出一个字儿来。
索性闷不吭声,望着棚顶,怔怔发呆。
嘎吱――马车停住。
车队停在一座华美的宅邸前,门楣正中横挂一匾,书有“太乐署”三字。这是朝廷管理乐者的机构,能在庆典上登台表演的乐团,由这里的官员进行选拔。
为首的车辇纱帘掀开,商崔嵬走出,回头扶下一名青裙少女。
少女高鼻深目,身量高挑。下车后什么都不管,只围着商崔嵬绕来转去,足见一颗芳心都寄托在对方身上。
篷车也打起帘子,拘束许久的舞姬、乐师们依次走出,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好奇地左右四顾。
裴戎跟随人流行动,在踏入太乐署前,抬首眺望。
明珠城依山而建,白顶的屋宇宛如洁白的贝壳洒落山脚。越往上走,建筑越发恢弘。当目光及至顶峰,能看到毗那夜迦的王宫。
天高地迥,霞光如锦,玉宇琼楼宛如一颗明珠镶嵌在山巅。
那里,一座巨像巍峨屹立。由洁白的大理石垒成,披挂黄金、玛瑙、琉璃、碧玺等珍宝。面容慈悲,非男非女。
虽是圣洁的佛像,却在眉眼间带着妩媚、欲/望的风情。
裴戎虽未见过,却能一眼认出――正是一行故事里,那尊迷人心智的观世音。
裴戎看了一会儿,纵然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但依旧能感受到一股魔性的惑人魅力。
目光微闪,拉低兜帽,提足迈入屋宇。
宽阔的大厅里,早已聚有二、三十乐团,他们都是前来参加太乐署选拔的。
见有新的竞争对手进入,相互使了一个眼色,竟开始吹笛鼓琴。几名舞姬摇动着铃铛,绕着裴戎等人旋舞,不时飞出几个热辣的眼神。
裴戎所在乐团的老板,是个富态的男人,秃瓢个矮,同他女儿一比,简直不像亲生的。
同行这种特殊的“欢迎”,经历过不少。
他并不在意,一路笑呵呵的,打着招呼,溜达过去。
来到黄花梨的案牍前,向锦袍纱帽的官员行礼问安。太乐署书记招了招手,他赶忙垂首俯身,与对方一问一答,将自家乐团的来历登记在册。
众人等待间,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锐吵闹。
裴戎寻声看去,却是老板女儿与别的乐团在争吵。离得较远,裴戎隐约能听到“谁人第一……新人……有本事斗一场……”之类的字眼。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围住二人的人群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裴戎等人。
经过几人的传话,裴戎终于明白。与老板女儿吵架的,是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两只乐团积怨已久,每回相遇,都要互相挑衅比试一番。
这一回,对方要求派出新人表演。
“新人”柳潋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再三确定,被要求出场的是他们后,转头与阿尔罕、商崔嵬彼此打量。
作者有话要说: 刺主:我,裴小戎。已经预料到,将会有一大波评论说期待我的表演。
刺主:告诉你们,就算是魔罗哭唧唧求我,阿蟾承诺让我为所欲为,我也不会登台!说什么,也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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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刀剑共舞
柳潋道:“我听说,大漠的男儿能歌善舞。”
“每逢过节,举办篝火会。大家围着火堆一边唱歌,一边跳舞。若是跳得潇洒,姑娘家会走过来挽手共舞,眉来眼去,你侬我侬。一旦把持不住,便会手牵手卧入草丛,滚成一对野鸳鸯。”
“你既然勾到了婆娘,唱歌跳舞,应当不在话下?”
阿尔罕腋下夹着六弦,轻哼一声:“靠那种方式勾搭姑娘,都是些没本事的。”
“草原上的好男儿、好汉子,天天狩雁猎狼,磨砺箭术,哪里来的闲工夫唱歌跳舞?”
“我之所以娶到卓玛,是在一场冬猎中,同三十多头野狼殊死搏斗,救下了她。”
“所以,小姑娘感激涕零,以身相许。你便不客气地把人办了?”柳潋竖起拇指,大笑,“可以啊,老兄,这事做得果断!”
阿尔罕哼哼唧唧,含混应了几声。
他可没脸告诉旁人,是那小姑娘借照顾重伤恩人之便,剽悍地把他给办了。
“我倒听说中原的女儿家多才多艺,会弹那什么……”他一时忘词儿,手指笨拙地拨弄几下,权做注解。
柳潋明白对方说的不是琴,就是筝。
“硬要把某当做女儿家,某也是无话可说。”她跟着拨弄几下,向天翻了个白眼,“琴不会,棉花倒能弹一床。”
然后,两人一同将期待的目光送给商崔嵬――这个比柳潋,更像大家闺秀的男人。
商崔嵬眉峰一抖,转动空荡荡的右臂。
“在下擅琴,但这副模样,实在无能为力。”
柳潋垮了笑脸,一阵哀叹。
思来想去,就是没问裴戎。
倒不是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还在排挤对方。盖因几人真不认为,冷戾狠毒的苦海杀手,会那些毫无用处的风雅之物。
阿蟾微凉的小脸贴在裴戎胸口,闷声笑道:“裴刺主,你被小瞧了。”
裴戎没有作声,安静站在角落里,俊朗的面容隐没在兜帽下,像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
叫嚣挑衅的几人,本意只是想让对手丢一次大脸,却没想到那四个新人犹犹豫豫,不敢出场。
于是,他们自以为抓住把柄,随口叫喊“连个私下比试都不敢,定是带着几个假乐师来混赏钱的”,吵嚷着要去告发,将假货乱棍打出太乐署。
众人纷纷围观,幸灾乐祸。
商崔嵬等人则脸色一变,若是真被赶走,他们的计划将被全盘打乱。
柳潋咬了咬牙,打算硬着头皮上场。吹个口哨,扭个秧歌,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身子刚动,便被那位沉默冷峻的刺主按住。
对方从她身边越过,分开人群,步入大堂中央。
边走边拉下兜帽,露出俊美出众的面孔,将全场目光吸引。人们见他背着一把琵琶,以为要谈一只琵琶曲。
乐团成员们神色慌乱,对这位半路入团的恩公很是没有信心。几名作为台柱的舞姬双手交握,神情关注地盯着男人高大的背影。她们暗下决定,若是着恩公谈得不好,便过去伴舞补救,尽量保住乐团的颜面。
孰料,他竟反手从琵琶里拔出狭刀,向堂中一个角落冲去。
柳潋震惊,以为裴戎是要一了百了,直接砍死那些挑衅之人。想要阻拦,但已来之不及。
人群微微骚动,与柳潋抱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有的已经开始惊呼奔逃。
人群凌乱散开,露出一个头戴铁质面具的男子。
他身材高大,肩背宽厚,手握一把阔剑。深色武服紧绷在健硕的身躯上,显露出蕴含力量的肌肉轮廓。铁面从鼻梁罩至下颚,铸成狼头的模样,狼嘴微张,獠牙锋锐。衬着刀眉褐眼,充满爆发性的攻击意味。
见裴戎向他杀来,狼面男子瞳眸微眯,含着似有似无的嘲讽。
阔剑出鞘,与狭刀相撞,擦出一串金色火光。
众人将惊呼含于咽喉,以为他们要进行一场殊死搏杀。
然而,狭刀阔剑一触即离。
刀锋在腕间一旋,裴戎带着不可抗拒的气势,向前一步。狼面男子压着对方提足的节奏,后退一步。距离分毫不差,仿佛早有约定,契合无比。
裴戎随手扯下腰间装饰用的金色匕首,掷在地上。
冷冽目光用对方交错,刀尖、剑刃虚点地面,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围绕匕首旋转。
刀剑若触若离,似有一种难言的默契。裴戎走一式,对方贴刀旋舞,对面出一招,裴戎踏剑燕跃。
起手、出招、收势,宛如临水照影,招式师出同源,但因兵器不同,演绎出微妙的变化。
裴戎身形修长,宽肩窄腰。衣襟敞开,袒露强健饱满的胸膛。完美的肩背条线在腰腹处收拢,被镶嵌玛瑙与青金石的皮革腰封紧束。
腰上用红绳缠绕的金铃,随着他旋转、错步,极有韵律的一响一止。清脆的铃响,是这场沉默交锋之中,唯一的伴乐。
对面的狼面男子亦不逊色,他的身材更加高大,肌肉坚硬如岩,身上充满压迫性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