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49)
阿蟾淡淡道:“治病。”
裴戎茫然。
阿蟾丢下碎刃,侧身面向裴戎。手从清水中浣过,带着凉意碰了碰裴戎的脸,再用湿润的手心覆上他的额头。为裴戎对自身的疏忽感到无奈:“你在发热。”
裴戎舒服得眯起双眸,很想握住阿蟾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像是得了风寒一般,全身微烫。
原来他感到疲乏与困顿,非是因为劳累,而是发病的缘故。
阿蟾道:“这种伤势与热症,在你身具修为时,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凡人来说,一场伤寒丢掉性命的情况不在少数,不能不慎重。”
“我出去觅食时,没能找到治病的药草,但发现一条人马踏出的小径。沿着那条山径行走,应当能寻到人户。”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你且歇一歇。”
说着,撩起裹着裴戎的披风,从他腰间狭刀。引刀朝篝火疾挑数下,拨出一些被火烤的烫热的石头。
垫在地上,撒土铺叶,将裴戎合身抱起,安放其上。
裴戎微微挣动了几下,有些不知所措。
苦海杀手向来独善其身,很少有互相帮助的时候。遇到伤病都是靠毅力与体魄硬挺,挺不过去便是一抔黄土。
裴戎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细心照顾,打心里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石头散发的热度,透过沙土与蓬草,熨帖着他的身体,暖融融的,催发出睡意。
篝火照出两人的影子,人明明离得挺远,影却亲密偎依。
裴戎有点局促,侧过身子,背对阿蟾,忽然问道:“阿蟾,你为何会出现在沧海明珠亭?”
阿蟾将磨好的碎刃一枚一枚别入衣内,低垂着头,火光照亮侧脸,眉眼柔和。
“理由?不就在这里么?”
拍了拍裴戎的脊背:“睡罢。”
外面朔风啸北,洞内篝火暖融。
为了不打扰裴戎休息,阿蟾停下手中活计,盘腿打坐。
幽微月光照入洞口,勾勒他神姿高彻的仪貌,如一尊无暇玉像。
半夜里,裴戎睡得很不踏实,额发细汗,辗转反侧,身上的温度更热几分。
阿蟾睁开双眼,无声无息地走出山洞,汲来溪水。浸湿布条,拧得微干,盖在裴戎额上。
正欲离开,微微一顿,手腕忽然被裴戎握住。
阿蟾看向睡梦中的男人,双眸紧闭,颊生薄红,双唇确实病态的苍白,微微扇阖,似在唤人,但却哑然无声。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想要呼唤能带给自己安慰者的姓名。那个人或许是爹娘,或许是挚友,或许是恋人,是一切值得信赖与依靠之人……然而,裴戎好似无名可唤。
阿蟾手指点在裴戎眉心,推平微蹙的眉头,滑过汗湿的面颊,拇指在他耳侧摩挲。然后和衣在人身边躺下,抬起头颅,令他枕在自己臂上。长臂揽过肩头,像是安抚孩童一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沉黑目光凝注洞顶,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往昔。
那时,他还是……江轻雪尚不是天人师……他在对方手下受尽折磨,苦苦求活的日子里,也许与这孩子一般狼狈无助罢。
翌日,裴戎在人后背上苏醒。
浑身酸软,头颅昏沉,疲乏更胜昨夜。
感觉自己被人背着前行,对方走得很稳,脊背没有多少起伏颠簸。
脸贴着衣襟里露出的后颈,肌肤冰凉如玉,含混问道:“阿蟾?”
阿蟾道:“嗯。”
裴戎虚软道:“我们要去哪里?”
阿蟾道:“睡罢,毋需操心。”
然而,裴戎并不想要这般被人精心照料。二十多年的经历让他明白,最可靠的只有自己。即便是阿蟾,他也不愿过多依靠。
强振精神,要从阿蟾背上翻下。
阿蟾仰头,用后脑顶了顶裴戎的额头,道:“听话。”
听见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裴戎有些别扭有些好笑,道:“苦海出来的人,皮实得很,哪里就这样娇气了?”
阿蟾道:“若是梵慧魔罗说话,你也这样同他顶嘴?”
裴戎怔了怔,微抿唇,缓缓道:“你不同。”
阿蟾道:“不同,也是御众师。”
然后不待裴戎多言,出手按上他的睡穴,令人被迫陷入沉眠。
指尖从烧烫的肌肤上撤离,抬头望一眼蓊蓊郁郁不见人踪的密林,淡眉轻蹙,加快足步。
嘚哒——嘚哒————
声音由远及近,骑马之人应是很赶,马鞭甩得极响,蹄声踏得飞快。
阿蟾蓦然驻步,寻声而望,见遥遥一道人影御风驰骋。展臂拦路,请对方停步。
骑士显然没有停留的打算,马速丝毫不减。长鬃飞扬,风浪掀衣,转眼间,便要从阿蟾身边掠过。
阿蟾右足碾地,旋身错步,合身挡在道路中央。
骑士大惊失色,勒住缰绳,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骏马的脖子。马儿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嘶鸣,庞大阴影笼罩阿蟾,扬起铁蹄,朝他狠狠踏下。
阿蟾神色从容,将裴戎紧紧揽了一臂,指拨狭刀一转,横鞘抵住铁蹄。
单臂稳稳顶住骏马,随后压刀撤步,令它平稳落地。
一切尘埃落定,一人一马还是懵的。
骏马晃晃悠悠地刨了前蹄,一副大梦未醒的模样。骑士有些发抖,惊慌地喘着粗气。
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狠狠抹去脸上冷汗,冷声呵斥:“不要命了!”
阿蟾搂着裴戎,腾不出手,只好微微躬身,温言道:“不得已阻拦阁下,事出有因,还望海涵。”
“我二人因故流落此地,家弟不幸染疾,急需医治,敢问何处有人家踪迹?”
骑士推起斗笠,仔细打量这个拦路人。
阿蟾没有遮掩面容,破损的青纹面具依旧倒扣于脑后。
熹光透过层林印下落拓照影,眉目如勾如描,是属于御众师的惊艳绝伦。但自有一股疏朗气质,将醴艳濯洗得清淡,宛如烟雨惊鸿一笔墨,苍山暮雪一点白。
骑士看得愣了神,直到骏马焦躁地甩了甩脑袋,打了好几个响鼻,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攥紧了缰绳。
想起自己是要赶去与未过门的妻子相会,竟在半道被一个陌生男子迷了眼睛,自嘲地摇了摇头。
“前方再行六里山路,有一座寺庙,名为‘灵均寺’。里面的主持博闻广记,善心仁行,貌似也懂些医术,应当能够救治令弟。”
阿蟾抬首再望山麓,依旧一片青绿,那灵均寺不知隐没何处。
他让开道路,低声道:“多谢。”
骑士却没走,看了看阿蟾,又看了看他背上昏迷不醒的裴戎。觉着这两人应是遭逢祸事,流落深山的望族公子。
沉吟片刻,翻身下马,道:“令弟情况不太好,去往灵均寺的路途不算短,这匹马让给你们吧。”
阿蟾微微拱手,淡淡一笑,又令骑士闪了闪神。
“多谢好意,但我观阁下神色匆匆,当有急事,不好为我兄弟二人耽误,只请载上我家弟即可。”
骑士疑惑道:“那你呢?”
阿蟾道:“在下轻功尚可。”
骑士没有强劝,翻身上马,接过裴戎,将他圈在胸前。
转头对阿蟾道:“胡炆。”
显然想要交个朋友,互通姓名。
阿蟾沉吟,若道出“阿蟾”这个名字,有名无姓,不像真名,未免失了诚意。
目光从裴戎身上扫过,拱手道:“裴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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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留宿佛寺
胡炆策马疾奔,阿蟾紧随其后。
胡炆发现对方那句“轻功尚可”的话,实在太过谦虚。
他的坐骑已是难得的好马,那名容貌昳丽的刀客却能毫不费力地稳稳缀住。身如流风,足似踏雪,好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扶风而行。纵使拔足飞奔,亦带着一种浸润在骨子里的优雅风骨。
胡炆蓦然发现自己又盯着对方走了神,为了转移注意,他一边御马,一边同阿蟾闲谈。
问他兄弟两人从何方来,可是遭遇了什么祸事。阿蟾道从西方来,遇见猛兽偷袭,不幸跌落山谷。
又问令弟病愈后,有何打算。阿蟾道走出山林,寻找失散的同伴。
聊着聊着,胡炆打趣说道:“我观裴兄高眉深目,像有域外血统,而令弟则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模样,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啊。”
阿蟾望向裴戎,墨眸泛起一丝柔和:“我们非是亲生兄弟。他父母双亡,年幼失怙,血亲长辈冷心冷情,不愿看顾于他,便从小送到我家中抚养。”
胡炆唏嘘道:“如此身世着实可怜,却也令他遇到裴兄这般好的兄长,也算是一场幸事吧。”
阿蟾笑了笑,没有应答。
在苦海这个毒坑中长大,如何也不能称为一场幸事。
两人又赶了半个时辰的路,胡炆扬鞭指向前方,道:“灵均寺到了。”
阿蟾举目眺望,一座白石朱瓦的佛塔凸出层林,日光照耀塔顶,琉璃瓦当红得灼眼。
当——当——
悠远钟声响起,宁和了万顷碧林。
三人一马,来到寺前。
胡炆翻身下马,携起铜环,叩响寺门。
阿蟾跟在他身后,打横抱起裴戎。裴戎软软垂首,温驯地靠在他肩头。
静候片刻,寺门微微开了一条小缝。缝隙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瞧。
胡炆客气拱手,道:“秋鸣小师傅,是胡某。”
门内人磨蹭了一会儿,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用一本正经的语调问道:“胡施主,你身旁两位客人从何而来?”
胡炆向门内人道出他从阿蟾口中得知的来历,说道:“我知晓小师傅在担心什么,但他们必然不会是王都来人。”
门内人道:“胡施主何以如此确信?”
胡炆侧身让开,令阿蟾与裴戎形貌完全展现在门内人眼前。
微微苦笑:“二位朋友如此品貌,只会是赤甲军的猎物。”
门内人轻“啊”了一声,又磨蹭了一会儿,终于将门打开。
一个小沙弥出现在众人眼前,青色僧衣,头大身瘦,活像一个矮萝卜。
秋鸣抬头仰望众人,板着满是稚气的小脸,手挽念珠,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秋鸣见过各位施主。”
又仔细瞧了瞧阿蟾与裴戎,道:“两位施主若不嫌弃小庙破陋,权可作一歇脚之处。”
阿蟾欠身还礼:“多谢秋鸣师傅收留。”
胡炆显然是灵均寺的常客,入佛寺后,便与阿蟾拱手作辞,径直朝寺庙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