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68)
两人潇洒的身姿,冷峻的眼神,无形的气势,似有似无撩人心弦的杀机……以一种可怕的魅力夺人眼目。
众人不由屏气凝息,目不转睛,观赏一场充满危险魅力的刀剑共舞。
再一次刀剑相碰,狭刀猛地一沉,崩出一道缺口。
这柄武器,从裴戎进入刺部起,便陪伴在他身边。战功赫赫,不知饮多少鲜血。
英雄都有白日头,名剑终有折断时。
狭刀只是一般的兵器,早就在经年厮杀中磨损许多。又在焦越一战,承受投石机的巨力微有扭曲。
此刻,经过一场看似华美,实则危机四伏的刀剑共舞后,终于疲惫地崩坏。
这道声响像是一个号令,裴戎与狼面男子同时收手。
堂中一片寂静,唯有刀剑卷起的清风,拂过衣袍,猎猎翻舞。
突然,一道掌声响起,在安静的大堂中分外突兀。
柳潋一面拍手,一面喝彩,在二人向她看来时,指撮唇间,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由她开头,气氛顿时活了过来。大家都被这场精彩的表演震慑,掌声与欢呼向刀客、剑手连绵不断地涌去。不时响起欢快的鼓点与琴曲,表达出热烈的赞美。
裴戎没有理会周围的热闹,将狭刀收回鞘中,望向狼面男子道:“拓跋飞沙。”
刺主与戮主是死对头,苦海的人都知道。
他们本不应该默契至此。
只因共舞展现的这套招式,乃是苦海所有学徒习武的基础,名为《一念诀》。它囊括了天下间所有基础功法的优点,对于训练孩童力量、韧性、体魄等,具有突出的功效。各部师傅在训练学徒时,都会先行传授这套基础功法,然后根据自家特点进一步深造。
因而,在裴戎起手的一刻,拓跋飞沙从那无比熟稔的招式中,明白他的暗示。默契出剑,与之来了一场刀剑共舞。
然而,拓跋戮主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在他看来,帮裴戎一次,已是舍了天大的恩情。
他弯了弯眼睛,从铁质面具下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没有同裴戎相认的意思,懒洋洋地打了个响指。
一群赤衣兵卒从门口涌入,将众人团团围住,瞧其甲胄、兵器制式,竟也是一群赤甲军。几名军官模样的人,走到拓跋飞沙身边,拱手道:“副统领。”
裴戎眯起眼睛,心道:拓跋飞沙过得不错呀。
不知分开时,他遇见怎样的机遇,竟然爬上副统领的高位。
------------
第75章 观音像
见此情形,太乐署的官员坐不住了。
离开案牍,快步走到拓跋飞沙身前,躬身道:“下官郑奇,见过……”不认识对方,话语微微停顿。
赤甲军官冷冷提点:“拓跋副统领。”
“见过拓跋副统领。”太乐署官员拱手一拜,小心翼翼窥其脸色,“不知副统领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难道这些乐团里,有赤甲军追捕的犯人?”
拓跋飞沙轻轻一嗤:“没有要抓的犯人,本统领就不能来你这儿瞧瞧么?”
太乐署官员忙不送跌:“当然可以,只是……”
环顾包围众人的赤甲军,为难道:“下官正在挑选乐团,为几日后的迎神庆典做准备。为令王主满意,各个环节分毫不能马虎。选拔、训练、彩排等事务极为繁琐,时间紧迫,您看是否……”
拓跋飞沙不耐烦地将人一把掀开,随手向商崔嵬等人所在的方向一指,对他的手下们笑道:“近几日大家伙辛苦了,抓几个漂亮的回去,犒赏兄弟们。”
赤甲军们嘻嘻哈哈:“请拓跋老大先挑。”
拓跋飞沙装模作样看了一圈,走向裴戎,目光侵略,伸手挟起下颚。
手上的动作下/流又随意,但魁梧的身躯已经暗自绷紧。他知道自己是在挑衅一头冷酷的猛兽,这种认知令他感到一种兴奋的战栗。握剑的大手蓄势待发,随时做好迎接反击的准备。
孰料,对方竟顺从了他。
拓跋飞沙又是狐疑又是得意,想着不管有什么陷阱,先他娘占些便宜再说,手指滑落,去拨人衣襟。
然后,手腕悬停,眉目僵硬,褐色的瞳孔微微紧缩。
跟块木头似的,呆立半晌。猛地单膝跪地,砸在地面,发出令人呲牙的巨响。
面孔紧紧贴在腿上,弓起的脊背微微发颤。
他的手下面面相觑,无措了一会儿,纷纷跟着下跪。
厅堂里的人们都快被弄疯了,局面须臾一个翻转,令他们这群升斗小民无所适从。
柳潋、阿尔罕也认出了拓跋飞沙,讶异得不行。
苦海刺、戮两部部主是怎么回事儿?他们的关系是好,还是差?两人地位相当,戮主为何会向刺主下跪?
只有商崔嵬似有所觉。
他想起,裴戎怀里,能够活动,总是用花冠遮住面孔的小偶。再想到,一直陪伴对方身侧,带着面具的苦海高手。
深深地看了裴戎一眼,心中不觉生出一个悚然的想法。
太乐署官员同样看不懂当下局面,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动作。
还好拓跋飞沙没跪多久,起身将他请去内堂。片刻后,两人欢声笑语,携手同出。
拓跋飞沙道:“今天的事儿,是我莽撞了。郑大人宽宏雅量,莫同在下一个粗鄙军汉计较。”
太乐署官员顿时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副统领说的人,下官会好好照顾。”
拓跋飞沙大笑,轻拍人肩。转身招手,率领赤甲军扬长而去。
太乐署官员立在门口,目送对方走远,直到看不见人影,方才偷偷抹了一把汗水。
回头面对困惑不安的人群,目光在裴戎身上顿了顿。
威严宣布:“在场所有乐团,全部通过选拔!”
深夜,太乐署客舍内。
二更已过,裴戎没有入睡,坐在桌边擦拭狭刀。
指尖摩挲刀刃缺口,有些惋惜。
这把刀跟了他太多年,见证了他的少年与青年。刀身与刀柄伤痕累累,那是他战功赫赫的证明。
软巾擦拭至铁锷一道陈年旧伤时,动作蓦然顿住。
他想起了一个人。是他和一群天赋上佳的孩子被刺部选中后,上头分派给他们的杀手师傅。
那是一头极伪劣、可恶的独眼老狼,跛着一条铁铸的假腿,总是以“小杂/种、狗/娘养的”称呼他的学生。稍有不顺意,那条铁腿,宛如棍子一般抽在人身上。
在抽断好几个孩子的骨头后,没人胆敢反抗,大家老老实实轮流当起了“小杂/种”。
独眼老狼随口喊一句,便有四五个人应声,然后他会拍着大腿沙哑大笑,仿佛对这件事情感到由衷的快乐。
作为杀手,他已经老了,满脸褶皱,鬓发花白。再过几年,连教导新人的活计也轮不上他。
苦海可没有赡养老人的说法。
以后的日子里,要么穷困潦倒地死在岛屿某处,要么在还算体面时自行跳下往生崖。
因而,他总是对手底这群年轻的学徒充满了愤怒。训练时,下尽狠手,不少学徒熬不住他的手段或死或残。
但他忘了,他在老去。而手底的小狼们,则在如饥似渴吸取着他的技艺长大。
两年之后,以裴戎为首的学徒,选择以弑师的方式,完成学业,正式出师。
独眼老狼在年轻狼群的围攻下,丢了另一条腿。他满身血污地不甘哀嚎,没有给予学徒们亲手结果他的机会,奋力爬到往生崖边,自己跳了下去。
裴戎半蹲在崖边,冷漠俯瞰崖底,依照独眼老狼的教导,确定下手的目标已死。
正是成为苦海杀手后,他时而会想起那头为了保留最后尊严,跃下山崖的老狼。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含着嘲弄的冷意,仿佛在说:小杂/种们看着我,老子的结局,将会是你们的结局。
裴戎将狭刀收入鞘中,搁在桌上。
如果是从前的他,想起这事儿,定要生一些消沉悲念。但如今的他,却不这么想了。
画中世界短短一月,发生的事情,好似填满了他大半辈子的记忆。让他发现,原来他也能救人,他也能过得快活,他的人生里也能有桃花如雨的春色。
而这些,都是阿蟾带来给他的。
洁白细腻的茶盘里,伏着一个小人,阿蟾侧卧在叠起的软巾上。
金药檀人偶不是原配宿体,缺少御众师法力浸润,与分魂的契合有限。
阿蟾进入这具宿体后,常常昏昏欲睡,慵懒得令人爱怜。
花冠歪斜,右手垫在颊下,左手收于袖中,睡得安静酣甜。
啪啪,没有眼色的飞蛾,奋力扑打灯罩。
裴戎捻住蛾子的翅膀一甩,抛出窗外,不让它打扰阿蟾。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裴戎用软巾裹住人偶,塞入怀里,打直腰背,望向门口。
房门推开,由太乐署官员领头,身后跟着几名形貌威武的赤甲军。
“这位客人,拓跋大人有请。”
裴戎握住狭刀,干脆利落地起身。深夜迟迟不睡,便是等着拓跋飞沙的邀请。
换上赤甲军递来的斗篷,迈步走出太乐署,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踏入车厢,商崔嵬、柳潋、阿尔罕三人早已候在车内。
裴戎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马车起动,车轮辘辘,压着长街青砖上的月光,向着内城驶去。
裴戎微微掀起车帘,见马车穿过长街,驶入小巷,左拐右拐,沿一带长墙缓缓行走,最后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门停住。
四人下车,由充当马夫的赤甲军引着,穿过小门,进入深墙。
此地茂林修竹,芳草萋萋,一路走来,见了不少佛塔、经幡,像是一处祭祀礼佛的所在。
来到一处开阔广场,裴戎在清寒夜风中抬头仰望。
观音像近在咫尺,高耸入云,巍峨如山的身躯仿佛顶住天宇。
从这极近之处凝望,观世音那种魔性的魅力更加慑人。越是走近,空气变得粘稠凝滞,令人难以喘息。
商崔嵬放缓了步子,走在裴戎身侧,皱起眉头:“闻到了什么。”
裴戎道轻轻“嗯”了一声:“好浓重的血气。”
观世音足下,围坐有一群形貌姣好的男女,打扮成佛子、天女的模样。每人手捧一盏菩提金灯,闭目念诵《妙法莲华经》。
引路的赤甲军走到这里,神色变得难看不安。
他停下脚步,指着佛像足下的阶梯,示意几人自己过去。
裴戎从佛子、天女身边穿行而过,只见他们所有心神都沉浸在诵经修行中,无人睁眼留意贸然来访的客人。
只剩五日,迎神庆典便要到来,但这尊观世音像还没有完工。
沿着围绕佛像架起的木梯一路走去,见到许多工匠,用绳索吊着,不停雕琢、捶打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