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17)
那总爱骂骂咧咧,三岁就灌他烈酒的鲜卑人义父。那能歌善舞,将他抱坐在羊背上,教他唱歌的龟兹义母。那像只白兔一般终日红着眼眶,常用糕点诱他学习汉字诗文的小娘。
还有那群总是吵吵嚷嚷,争着教他骑马的叔伯。他们每次出行前都说,干他娘的最后一票,可每次又会把抢来的东西抬到城里挥霍殆尽。
然而从未忘记,将战利品中最好的东西挑出,揣回家里塞给自己,或是一口袋珍珠,或是一柄弯刀……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很少去回忆过去。
有人教过他,仇恨不能代替生活。该笑的时候,他得笑。而该杀的时候……
忽然大风漫起,穆洛衣袂烈烈扬起,一振长刀。
闻一声鹰鸣,漫天风雨被冲霄刀意一荡而散,露出高远穹庐,苍茫无垠,有无数苍鹰飞聚于此,鹰羽落下,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大雪。
穆洛手中那柄半人长的寒刀,仿若束之高阁的古董,千年尘埃一朝洗净。
刀身长六尺,锷为鹰翎形!
陀罗尼被那锋锐刀意,逼压得难以喘息。
先是看向穆洛那一只嵌疤的蓝眼,后又死死盯住那柄峥嵘璀璨的宝刀,心里蓦然浮现一个名字,身躯猛地颤抖起来。
“苍穹眼,金翎刀,大雁城之主——刀戮王!”
看着鹰羽环绕的身影,梵慧魔罗微微眯起眼睛,显露沉凝之色。
他并不为这个一直装蠢卖傻男人会是刀戮王而惊讶,有裴昭血脉之人,不会甘于平凡。
而是感知到他的境界,竟与自己这具躯体相同——具是半步超脱。
第113章 刀戮王
乔木林边, 两道人影紧密偎依。
成熟的男性躯体最是经不得挑拨, 那一吻绵密细长。
手挨着手, 腿缠着腿,阿蟾唇瓣轻碰他的耳廓:“好孩子, 放松。”
裴戎缩在阿蟾怀里,抓皱了他的衣衫,止不住地哆嗦:“别、别对我说这种话。”
忽然,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动, 惊得林中群鸟纷飞,澎湃风浪漫过层林, 吹飞无尽枯叶。
裴戎人软着,被震得站立不住, 好歹被阿蟾搂紧, 才没丢脸栽倒。
他揽着对方脖子,喘匀气息,寻声望去。
见青丘上空,无数苍鹰汇聚, 盘桓鸣唳,宛如一片壮丽黑云。刀气冲霄, 将真正的乌云荡散, 重现浩瀚无垠的穹庐。
刀意掀起的风浪如海涛涌漫,连绵不绝, 纵使身处这林边河畔,仍能领略到那刀风的余威。
“一念夺造化之伟力, 一刀引天地之异象……只有慈航尹剑心、陆念慈、万归心三个,孙一行与须弥方丈两个和尚和几个不出世的老家伙能够做到。但他们之中,无一人使刀。”
“这天下间,何时多了一位半步超脱的刀客?”
裴戎也是深思,忽然拢起眉峰,想起穆落尚在苦海营地,极有可能被半步超脱的交手波及。拾起腰带一束,迈开长腿,欲奔袭回援。刚刚折身,却被阿蟾拦腰勾回。
对方靠着他的肩头,手指握住腰腹,话语流露淡淡不满。
“担心他做什么?境界跌落,眼界尚在,那位半步超脱还奈何不了他。”显然将裴戎的行动误解为对梵慧魔罗的担忧。
自后背传来的热度,令裴戎深知阿蟾的动情,是个男人都难以忍受这种时候被打断。
但他实在心忧穆落的安全。
或许旁人难以理解这种感情,因为他们未曾品尝过无依无靠,在漫漫长夜中独行的孤寂。那种在心酸苦楚中想要喊出一个名字,却无人可唤的悲哀。因而对于这个失而复得的兄弟万分珍惜,一切关系都可能出现波折或断绝,唯有血缘,根植骨肉,永远相连。
握住阿蟾的手,声音发涩。“梵慧魔罗实力强大,智计百出,用不着我担心。我心忧之人,是穆落。”
无需过多解释,穆落那副相貌落在知晓内幕之人眼中,很容易猜出他的出生。
听见这个回答,阿蟾长眉微挑,不知是否该为自家半魂默哀。
梵慧魔罗纵性恣意,以磋磨人心取乐,爱看莽莽红尘万般求而不得。越是看重谁,便越要戏弄他。因而可怜小狼崽便成了在他手中搓圆捏扁最久的那一个。
所谓苦酒自饮,苦果自食。神魔般的御众师恐怕在裴戎心里难以排上位置……或许,连那只知会撒娇耍痴的小猫儿都不如?
阿蟾忍不住轻笑出声,转过裴戎面庞,不舍地在人嘴边亲了亲,拉着手向着回路而去。
走过马车时,瞧见一人卧在枯叶堆里,一条腿被锁链缠住,如死了一般悄无声息。
裴戎微微一怔,蓦地想起冲入树林一路行来,拓跋飞沙一直吊在车尾。
这么说,方才自己与阿蟾……应是被他看到了?
薄唇微抿,转头去瞧阿蟾,对方依旧一副不食烟火的淡然模样。对自己忽然紧绷感到不解,投来关切的目光。
裴戎恍然记起,御众师与他亲热从来不避讳旁人。似乎自己每一次……都被人看了去或听了去,心里更见窘迫。
阿蟾像是瞧出什么,浅笑着握了握他的手,靴底踩过枯叶,走到拓跋飞沙面前。
“飞沙。”阿蟾淡淡唤道。
拓跋飞沙噌地坐起身来,衣上发间黏的碎叶枯枝来不及打理,直接屈膝半跪。头埋得极低,几乎要垂进膝盖里。像极了一只毛发凌乱的黑狗。
阿蟾指向林间,晕厥的苦海杀手们像是被晒在河滩上的咸鱼,躺得横七竖八。
吩咐道:“收拾好他们,速度回援。”
拓跋飞沙闷声应喏,盯着两双靴子在自己面前走过,始终不曾抬头。
裴戎为拓跋飞沙这副做派感到诧异,在走出数步后忽然回头,正巧与拓跋飞沙的目光撞到一处、
对方像是被吓了一跳,努力挤出一个状似讨好的僵硬表情,犹犹豫豫地向裴戎抱了抱拳。
这条疯狗从来不懂礼数二字,一直没对裴戎客气过。忽然敛性作态,是听见阿蟾那番真情流露后,意识到御众师对裴戎非是玩玩而已。他的这个老对手,很可能将连跃数级,成为苦海主母!
两人对视之间,拓跋飞沙越发僵硬,好似眼鼻口耳一同造反,不知该当摆放何处。裴戎没说什么,回头深入林间。
送人走远,拓跋飞沙顿时嘴角一垮,眉目阴沉。觉得自己输得很是憋屈,狠狠一拳砸在树上,叶落如雨。他呼吸粗重,满腹愤懑无处发泄,转身踹起地上鼻青脸肿的杀手。
“一个两个装什么死?再不起来,老子就把你们埋在这里!”
清风在穆洛身边汇聚,漫天鹰羽在流风中缓缓回旋。
逐渐逼近的杀手面迎清风,感到丝丝刺痛,手背在脸上一抹,染后一手血迹。这才发现,那风中的鹰羽被刀意侵蚀,锐利非常,宛若片片刀锋。
“这不可能!你怎会是半步超脱?”陀罗尼一面摇头否认,一面大步后退。但这种近乎实质的威压,做不得假,吓得他肝胆俱裂。
双膝跪地,向着唯一的希望仓惶求恳:“御众师救我!”
梵慧魔罗一眼未瞧他,唤道:“宓罗。”
依兰昭屈膝一礼,携起陀罗尼,宛如一尾灵雀飞离战局。但尚未走远,便闻一声唿哨,漫天鹰鸣为之应和。鹰群扬起铁钩利爪,铺天盖地向依兰昭袭去,宛如一群悍不畏死的战将。尽管女人手段尽出,一时片刻也破不开它们结成的阵列。
“陀罗尼,我啊,等了你许久。在胭脂山落旗之时,在落云江中浣刀之时,在明珠戈壁血战之时,在八百里奔袭龙城之际……我一直在等你!”
穆洛将刀子般的目光钉在拿督的君王身上。
“等你披甲上阵,接下我的战帖。你提你的剑,我拔我的刀,让长生天之证,令延绵十年的战火于一场决斗终结!”
“你若胜,我自埋骨黄沙,无话可说;你若败,我会斟酒一杯,敬你未愧王名!”
“然而,你人在哪里?!”他用力拍打着赤/裸胸膛,仿佛在拍打一面永不会破的铁盾,沉声吼道,“躲在你的深宫高墙内,看着你的将军战死,看着你的疆域沦陷,一次也未敢踏足战场!”
“就这么害怕面对我吗?拿督的废物!”
陀罗尼被依兰昭护在身后,偌大身躯蜷曲发颤,恨不得躲进女人的裙底。他身居高位日久,何曾遭过如此辱骂,面孔涨红。
“狂妄小子,御众师当面,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失却冷静,向着梵慧魔罗疯狂大喊:“御众师,还记得我们那笔买卖吗?既然他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门来,那就给本王宰了他!”
话音刚落,便被依兰昭反手抽了一个巴掌。
“你……”陀罗尼颤声。
依兰昭目如霜冻,冷声道:“凭你也敢命令御众师。”
陀罗尼这才恍觉失言,但被女人教训,怒火更胜。只不过自家性命尚要仰仗对方,只得咳出口中血污,强忍怒意,不敢吭声。
陀罗尼如何,已完然不在御众师眼里。
梵慧魔罗凝望刀戮王,眼底兴味盎然。这般年轻,便成就半步超脱,实在匪夷所思,着实令他想要仔细称量一番对方分量。
但穆洛的目标只是陀罗尼,并不想与梵慧魔罗多做纠缠。金翎刀一指,鹰羽炸开,犹如千万金箭向陀罗尼激射而去。
梵慧魔罗怎会令他如愿,净世斩雪绦飞扬,一刀划下,引动天风,形成风墙,漫天金羽如雨珠飘摇,被狂风卷走。
但不过一息,刀芒如电光一闪,风墙裂开,穆洛身影如鹰掠出。
金翎刀与净世斩相撞,十字光影将穆洛坚毅面孔分割成两半。
穆洛的刀,像是草原的风,大漠的沙,带着潇洒的味道,不羁的豪情。明若流焰的的刀面,倒映出那猫也似的瞳眸,纵然在激烈交锋中,他的唇角亦是扬着笑。
剑乃君子,刀为霸者。
他行刀走势如惊涛狂浪,纵横之间不问回路,单可从这刀上便能看出,他有何本事席卷半壁大漠,有何资格人称“刀戮”!
反观他的对手,御众师一直以守对攻,不疾不徐,步步为营,似乎不着急与对方分出胜负。
净世斩是一柄璀璨华美的宝刀,但在梵慧魔罗手中变得既萧瑟又黯淡,好似世间万物都在他刀芒中凋零,枯朽,寂灭。
是死人刀!穆洛认出这刀法。
他曾在小方盘城中,见到裴戎使过。
但裴戎运使得太过粗浅,无法控制那股杀戮之意,令杀意流散在外。
而梵慧魔罗将杀戮凝练在内,看似平淡无奇,却令穆洛每一根毛发都在叫嚣危险,与那黯淡刀光每一次擦身,皆如与死亡擦身。
久攻不下,基于某种缘由,此战不能久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