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02)
裴戎忽然觉得,在这二位间,阿蟾或许才是最霸道的那个。
这样想着,有些忍俊不禁,唇边也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听说你需要帮助,所以我来了。”
坦荡,直白,没有分毫遮掩。
双眼毫不避让,让自己的心意穿越漫天霜霰,明明白白送入对方眼底。
第100章 坦然无畏
若是从前, 裴戎决然不敢这般大胆直视这个男人。
苦海为了打造出最优秀的工具, 将送入七部孩子们视作獒犬, 把对苦海的主人敬畏镌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况且裴戎还有慈航卧底一重身份,戴着假面小心过活, 对梵慧魔罗的惧惮更胜旁人。
那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场景,尤历历在目,回想起来,犹如一场荒诞大梦。
然而如今, 他不怕了,也没什么好怕。
梵慧魔罗在他眼里, 不再是一尊手眼通天,神秘莫测的神魔。
裴戎知晓对方的过去, 他有他的苦难、坎坷与悲伤, 一如己身。
只不过对方藏得太好,用叵测行径与无常性情铸成铁面,骄桀地蔑视一切加诸给他的影响,不留给旁人分毫怜悯的余地。
梵慧魔罗也发现裴戎的转变, 目中流露一抹淡淡惊奇。
伸手撩开裴戎鬓发,抚上脸侧, 指尖微凉, 显出掌心的烫热。
“我想,我们只分别了半年, 而非十年?”
“我还记得,你从前见我时的瑟缩模样, 像是一只吓坏了等着被娘亲捉回家的小崽子,可怜的不行。”
拇指划过耳廓来到颈侧,梵慧魔罗怜惜地摩挲着裴戎锁骨上方一道疤痕。
“而今,却也能坦然面对我,该说你长大了么?”
裴戎被他摸得有些酥痒,不适地偏头避了避,抿住嘴唇。
他的的确确怕过对方,这无可辩驳。
但是确信自己足够沉着冷静,不曾表现得像是梵慧魔罗口中那般不堪。
然而他明白同御众师讲道理毫无用处,只能忽略掉对方的“污蔑”,沉静道:“许多人期待我的肩膀长到足够宽阔,能扛下重担,我不愿辜负他们。”
闻言,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梵慧魔罗松开了他。
“我猜,这许多人中,蟾公子的期待甚重?”
裴戎一怔,恍然之间将眼前人当做阿蟾,又或者说他希望阿蟾能听见自己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真心道:“重于泰山。”
大风刮过,野原白草摇曳,流霰狂舞成漩,将裴戎的话语卷得悠长,像是天鹰伏空掠过时苍凉的回响。
梵慧魔罗凝视裴戎,发觉他的小狼崽已是今非昔比。
宛如春朝萌蘖,在危难与历练中激情蓬勃地生长。也许每日的变化甚是细微,难以察觉。但若离别月许后回首,恍然发觉,无意插下的桃枝业已抽条,桃花嫣然,灼灼而绽。再过些年岁,便能长得参天。
而这般变化,是为了阿蟾。
梵慧魔罗眉目转冷,目中流露一抹错杂,像是嫉妒,又像是冷蔑。
属于凡人的情绪背叛其主,冲破枷锁,在身体里肆意流窜。这令他看上去,不再那般冷漠高远,仿佛一尊高高在上的神魔走下了神坛。
负手转身,背对裴戎。
“你可知,我此番亲临古漠挞的目的。”
裴戎道:“听说为寻明尊圣火,迎李红尘回归,重登超脱众生。”
“慈航告诉你的?”梵慧魔罗问。
裴戎坦然:“是。”
“江轻雪的徒子徒孙别的不行,鼻子倒是挺灵。”
“不错,若此行顺利,寻得明尊圣火,不但能涤净怨咒,还可将碎魂熔炼,令李红尘浴火重生。”
“届时,碎魂将回归本尊,所谓的‘梵慧魔罗’与‘阿蟾’亦将烟消云散。”
“你将一腔情思寄托其于阿蟾之身,最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梵慧魔罗玩味询问:“你不害怕?”
“很怕。”裴戎挪开目光,遥望星河垂于旷野,夜风清凉难以平复波动的心绪。
他很怕,怕得要死。
害怕复生的李红尘与阿蟾没有半点相似,害怕自己在对方长逾千年的记忆中占不了方寸之地,害怕对方心里眼里只有仇恨,拥有温柔与善念全都添成仇火的柴薪。
然而,怕又有何用?
慈航正想方设法地阻碍苦海得到明尊圣火,先锋只派了商崔嵬与谈玄两个小辈前来,还捎带上了他这个立场不明之人,几位殿尊无一人出面,无比说明这只队伍只是一枚探路的棋子。
陆念慈不知躲在何处,用他无情冷厉的心思筹谋布局。
更要命的是,天人师他娘的就要伤愈了!
若是李红尘不能重登超脱,无论是阿蟾,还是梵慧魔罗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局面危急至此,他哪里还有心思因为自己那点儿情愫在如此要事上患得患失?
“我不是老天的亲儿子,我的想法左右不了局面。”
“唯愿……”心中默念“阿蟾”之名,饱含一腔无法诉说的深情与思念,“大人能够得偿所愿。”
梵慧魔罗静默不语,宛如一尊石像,缓缓的,负于身后之手攥紧。
忽然,他说道:“我后悔了。”
平淡,低沉,含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宛如春初雪霁后悄然吹来的清风。
缓缓转身,接下头顶帷帽,扔在地上,伸手搭上裴戎的肩头。
眉弓下略微深陷的双眸美得心碎,宛如月夜下的深海,寂静又广袤。
微一用力,将裴戎拉入怀中,令人鼻尖充盈着清冽的气息。乌檀似的长发随风飞舞,化为罗网将人包裹。
“李红尘如何,本与你无关,我后悔让你卷入这场波云诡谲的战局。”
裴戎靠人胸口,双目颤抖,难以置信。
想起焦越城的熊熊烈火,映红半壁天穹。火光下阿蟾便是这样抱住他,为他挡下碎石、锋矢,十指交握,在他耳畔低语:“我后悔了……”
眼睑微颤,一粒霜霰落在睫上,很快被体热蒸化,从眼角落下。
裴戎搂住他,将头埋入颈间,肩骨嶙峋地抵着身前温暖坚实的胸膛,眉峰聚拢,牙关紧扣,将与梵慧魔罗交谈时,展现出的从容假面击得粉碎。
自从见到对方的那一刻起,淤积于胸的热气,冲破喉咙的枷锁喷薄而出,颤抖道:“阿蟾……”
两具躯体靠得很紧,没缝隙似的紧贴,裴戎身体的战栗难以掩饰。
“阿蟾,我还以为还要很久才能相见……”
刚起一个开头,忽地掐断,裴戎用力将人推开,重重后退几步,但一手被对方攥在手里,挣脱不开。
胸膛剧烈起伏,喘息浓重,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凶兽,眉目间带着可怕的愤怒。
“耍我,很好玩吗?”
梵慧魔罗偏头眄视于他,先前令人心碎的眼神宛如被雨水冲去的云烟,消隐无踪。
攥住裴戎的手极为用力,令对方微微发抖。
“一个小小的试探,我的小狼崽,你为何这般愤怒?”
“你惧怕我,忌惮我;却迷恋他,崇慕他。但溯本归源,我与他一体同魂,没有本质的不同。你的差别对待,在我眼中,好似掩耳盗铃,孰为可笑。”
梵慧魔罗迫近他,双唇临近耳侧,要吻不吻的。声音轻柔、冷腻,像是一尾蝮蛇在沙地上缓缓滑行。
假的,什么嫉妒、不甘、冷蔑,全是装出来的。
他还是他,恶劣、诡秘、难测,倚卧神龛,以凡人的悲苦与挣扎为乐的疯子。
“你认为我血腥满身,草菅人命,将苦海一切罪孽皆归结我身。却又为阿蟾单独划出一片天地,洁白无瑕,风霜不侵,将他视作一枝不染片尘的白梅,小心翼翼地种在那里。”
“然而,他真是一株白梅么?”
“你可知,我每次下令屠门灭户,包括你那可悲的小师叔时,他就站在我身后,冷眼旁观。在我被诅咒吵得发疯,只能从苦奴与旁人身上找点儿特别的乐子时,他也是放任默许的。”
看着裴戎难掩惊诧的目光,梵慧魔罗笑道:“是了,血祭的诅咒的在我的身上,就在这里。”食指点于鬓角。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李红尘是自愿跌落超脱的,他因血祭重生后,被三十万冤魂折磨得快疯了,他们日日夜夜在他耳边诅咒,令他无法合眼。”
“因而借由江轻雪的一剑,将自己的魂魄斩成两半。”
“你尽可以将阿蟾当做天上之雪,因为他拥有李红尘的冷静、包容与善念。而我则是炼狱之川,承载着李红尘的诅咒、愤怒与疯狂。”
梵慧魔罗说起自己身上连李红尘都承受不住的诅咒,波澜不兴得仿若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种平静到极致,习惯入骨髓的癫狂,才是真正的悚然。
“我能听一听么?”忽然,裴戎问道。
梵慧魔罗一怔,眉宇敛起,邃瞳中凝聚起不解。
裴戎重复道:“我能听一听那些诅咒么?”
梵慧魔罗像是听见一场笑话,振袖大笑,双眼却定定凝视对方,像是两把刀子,带着冰冷的锋芒。
“好奇,还是想怜悯我?好大的胆子!”
这回轮到裴戎“啪”的一声握住他的手腕,攥得极紧。梵慧魔罗撞入一双坚韧的眼睛,气势巍巍,毫不退让。
梵慧魔罗目光微变,夹杂些许兴味。他扬起下颌,目中闪过一丝攫取之意,在裴戎尚未反应过来前,猛然吻住他的双唇。
这非是一个缠绵的吻。
裴戎尚未回神,唇面便被重重擦过,齿冠仿若来不及回防的关卡被轻易叩开,濡湿柔韧地舔在一起,呼吸在不断逼迫下变得急促烫热。
侵略如火,将梵慧魔罗的强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裴戎喘息艰难,招架不住,开始奋力挣扎。
忽然,双目一空,抖如筛糠,冷汗层层析出,瞬间将衣衫浸出一片深色。
他听见了,那是什么,是什么宛如千里长堤决口后滚滚洪涛,凶猛狂暴地冲入他耳中。
那是……那是……数十万人的哀嚎与诅咒。
“我诅咒你,诅咒你会有比我们更加可悲的下场,天打雷劈,尸骨无存,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娘,娘,你在哪里?阿爹的头不见了……我的腿没了……”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阿阮……我好冷……是下雪了吗……天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