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30)
苦海比起手把手教导学徒,更喜欢拎住崽子们的后颈皮,直接将他们丢入狼群。死了一了百了,挨过来自然懂得如何逃命与杀人。
所以,裴戎所会,都是在厮杀中,用身体挨下刀剑学成。敌人是他的老师,疤痕是他的记录,人生路途上颇有一种独自求索的味道。
虽然感悟深刻,但也局限了眼界,哪里听过这般高屋建瓴的说法,不觉有些入迷。
走神间,忽然一剑刺破金字与流云,直取他咽喉。
裴戎猛然清醒,狭刀折于臂下横切过去,欲将剑锋挡开。却是晚了一步,剑锋擦过左腰,拉出一条不浅的伤口。
然后一条风鞭重重甩在他身上,将他击飞出去。
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手指抓入泥土草根,奋力跃开,所躺之处尘土飞扬,一抹剑痕裂石穿地。
裴戎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身后传来阿蟾的淡淡提醒:“专心对敌。”
裴戎点头,擦了一把脸,收敛心神,再度赴身杀场。
阿蟾目望他的背影,平静得有些冷漠。
他的狼崽儿没有开口唤他,便是决定独身对敌,他选择尊重。
但裴戎究竟是他的人,见其受伤,与魔罗一般骄桀的他,心里怎会没有火气?
只是阿蟾向来文雅,于是这火便被他轻描淡写地撒在尹剑心身上。
“说起来,这撑死的结局很称江轻雪与你们,都是一窝欲壑难填的蛇崽子,也不量量自己的胃有多大一点儿,就想吞掉这天下。”
尹剑心眉目微沉,没有作声,只专心绞杀裴戎。
“活人剑第二境,名为‘照神’。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借天地之力,将‘道’铭于神魂,从而得以运使大道之力。”
“铭哪一条道,与人本心有关。”阿蟾指点过后,信手将尹剑心拈来,作为授课范例,“你看这位无极殿尊,铭的便是‘风云’。”
“风无常性,云无常形,说明他看似高洁严正,实则心智脆弱,优柔寡断,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巧的是,那陆念慈铭的是‘雾’,阴柔诡谲,幻化无常,又与云相近……你且问问他,若是他与陆念慈意见相左,有几次是他听陆念慈的,又有几次是陆念慈听他的?”
尹剑心没有吭声。
阿蟾了然抚掌:“看来是都听陆念慈的。”
“我所料果然不错,堂堂无极殿尊说到底只是一匹栓了辔头的马,缰绳被陆念慈握在手里,想往何处走,就往何处牵。”
听他这般讽刺尹剑心,裴戎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刀光剑影间向无极殿尊投去一眼。对方的脸色非常不好,像是黑了一半?
“至于最后一境,尹殿尊应是毫无头绪,我也懒得提点。”阿蟾容色静雅,嘲讽却愈发辛辣,“就他这榆木脑袋,与被陆念慈哄上一哄,便掏心掏肝的痴愚,怕是此生不会通悟。”
“否则,何以在半步超脱蹉跎四十余年,连踏出最后一步的勇气也没有?”
真是教导裴戎一句,就贬损尹剑心一句。听得对方眼皮直跳,怀疑魔头是刻意在干扰他的心境,以这种方式襄助裴戎。
还好无极殿尊涵养不错,镇压心绪,只当清风过耳。
否则只一路听下来,非气得呕血不可。
挥剑牵引冰晶罩向裴戎,宛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急雨。
裴戎舞狭刀回护,但难免疏漏,衣衫划破,血珠纷落,身躯再添新伤。
此刻他已全面落于下风,被尹剑心压着往死里揍。
心知这样下去,只有落败的结局,但却无力改变。能与一位半步超脱巅峰缠斗旷久,已是他在死人刀杀机加持下的极限。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欲令人死,先由己死……欲令人死,先由己死……”
这几个字眼在他耳中逐渐沉重,一股寒意渐渐刺入骨髓,本是越战越热的血冷却成冰渣,刺入血肉,绵密的疼痛从骨缝间生出。
手臂挥动的每一下,不像是挥刀,而像是挥出自己的生机。
肢体麻木,但心中不甘。
怎么办?如何做?他像是一头困于囹圄的野兽,艰难的寻找出路。
阿蟾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温柔厚重,字字有万钧之力,竟将催命的呓语镇压。
“你的死人刀,也有三重境。”
“第一境名为‘诛心’。”
“诛心之意,乃是凝炼天地杀机,诛杀对手心魂。若是意志不坚者,只一刀,便能令其胆魄具丧,束手就擒。”
“同样,它也有一个缺陷……想必你正在苦熬,阿戎。”
裴戎的身影倒映在他目中,面色青白,遍体鳞伤,整个人宛如血水中打捞起来,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阿蟾邃眸如海,平静广袤,仿佛一位严苛的师长,浑不在意学生的伤痛。但无人得见,他拢于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此刀出必杀生见血,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所以,在你面前,只有三个选择。一是战胜尹剑心,二是勘破‘诛心’步入第二境,三是知难而退。”
阿蟾顿了顿,柔和了嗓音,劝说道:“只要你说话,我便替你杀了尹剑心。”
裴戎被剑光逼得退步,一脚后踏,发觉不对。
足下有云雾化作天女,缠住他的身体,身后天将挥锏偷袭。
瞳孔微缩,凝聚杀机往天将天女眉心一刺,漆黑杀意将之生机斩去,溃散成雾。
足步踉跄,狭刀拄在地上撑住快要虚脱的身体,背心全是冷汗,残破衣衫湿透贴着肌肤。
垂头大口喘息片刻,而后随手抹去脸上不知是汗是血的东西,胡乱摇了摇头。
阿蟾柔声再劝:“你要想清楚。”
“尹剑心是半步超脱巅峰,若你不能跨入同境,是无论如何也杀不了他,第一条路根本是死路。”
“至于第二条……那商崔嵬从小修行活人剑,至今仍在第一重‘蕴生’徘徊。我教你死人刀才几年,你又用过几次,想要突破至二重境,也是难于登天。”
裴戎垂头,血水从颌下摔落,汗湿的额发与鬓发黏在脸上,叫人看不清神情,沙哑道:“你讲这话,是在考验我吧?”
阿蟾轻轻“嗳”了一声,挑眉道:“你瞧出来了?”
“太假太假,你什么时候如此心软肉麻过?”裴戎摇头,在艰难躲避剑光的间隙,说道,“阿蟾,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当初,你为何交给我的是死人刀,而非活人剑?”
阿蟾沉默片刻,道:“你适合。”
“怎么说?”汗湿的发下,裴戎薄唇微弯,粗重喘息间夹杂着笑。
“那是一口杀人杀我之刀,需要刀主以己身承载天机杀机,所以需要那肉长的人儿强壮坚韧可比百锻钢。”
他轻轻一叹,怜惜道:“所以,只有熬忍过诸多苦难的人,才适合练它。”
当初,他醉酒在那桃花树上,错召来了裴戎。
黑如夜鸦似的杀手向他抱拳施礼,弯下那道峻拔的脊背时,他能清晰地瞧见嶙峋骨节。
他立在树下等着自己发话,握着狭刀的手指无意绞着,有点儿拘谨与青涩。
灼灼桃花间,他醉眼看过杀手年轻的面庞。
颌骨清瘦,眉尾若断,嘴唇削薄,是张注定坎坷颠簸的面相。
多看了一会儿,渐渐品出一种不同。
苦海像是砧板与铁锤,捶打着所有进入这里的人,有的人被捶成了废铁,而有的人炼成了精钢。
这个年轻杀手是后者,眼中有一种倔气,仿佛在电闪雷鸣下,捶不烂也打不坏的顽石。
那时,他心中蓦然生出一个想法,或许他能用这一块顽石,砌出一道长城。
如今,长城似乎已见雏形,只剩最后一次捶打。
巨大的风浪,将裴戎掀翻在地,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从地上爬起。
身上的衣衫已被剑风割得七零八落,索性扯下碎步,露出上身。
后背两块漂亮的肩胛如鹰翼舒展,有血与汗自后颈贯下的脊骨凹陷处汇成一条细流。那满是伤痕的身躯,显得凌虐而悍烈。
“阿蟾,你的眼光极好。你既觉得我合适,那我也当有几分胜算。”
“还记得,在护送摩尼遗民逃离时,我没能说出口的话么?”
“你说,要讲那些话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阿蟾不觉笑了起来,“怎么?方才掐指一算,觉得天时已至,舍得同我讲了?”
第124章 明月照心
裴戎被阿蟾说得一窘。
那是他被人打断后, 勇气尽消, 赧然得没办法开口, 才随口说出的搪塞之语,想来那时便已被阿蟾看穿。
这样想着, 耳根和脖颈有些发烫,红没红他不知,只庆幸连翻滚地弄得灰头土脸,好歹掩盖了异样。
眨了眨眼, 逼去流入眼眶血水,借着擦血的机会, 擦了把脸,又抹了一把烧热的脖子。
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 此刻心中情意澎湃, 竟压倒了死人经“杀我”反噬带来的彻骨寒意。
他对自己好气又好笑,觉得自己这人实在别扭得紧,风平浪静花好月圆的时候,百般踟蹰。非得等到这种要命的关头, 有些话才敢说,有些事才敢做。
不给自己酝酿言词的时间, 怕越是斟酌, 越是犹豫,弄到最后, 又如先前一样不了了之。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便硬给掰出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来。
于是, 学起谈玄装十三的模样,正了正脸色,硬着头皮说:“不错,此刻风花雪月之际,正适合谈心说情。”
阿蟾眉梢微挑,转眸看向云海之间。
溃散的云雾再度聚拢成敌手,源源不绝,杀之不尽。而尹剑心似是失尽耐心,能感觉到沛然锋芒在风云怒上酝酿。
因为裴戎是大师兄的儿子,从一开始,尹剑心便对他一再留手。以为能够通过较为温和的手段,将人压制耗竭,直至落败。
然而,他发现自己错了。
有一种人,其意志远远强于肉体,只要长刀不毁,他便不会倒下。
终于,尹剑心改变了想法。
打算全力施为,以雷霆万钧之势,碾压性地击垮裴戎,好叫他正视与自己的差距。
风云再度涌动,溃散的天将神君再次从云海生出,源源不绝,无边无际。不但数量倍增,且装束与前几批不同。皆银盔明铠,身跨天马,手握八尺长枪,浪涛般的雪绫在身后飘荡。
银甲长枪白马嘶,风卷战旗声渐狂,枪戟宛如荆棘层林指向云海中心。
而那中心之处,只有裴戎一人!
裴戎生得高大,不逊北方男儿,但在重重枪林之间,渺小得宛如天地蜉蝣,沧海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