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46)
霞光漫过山岱,洒下一抹金红,将马匪头子粗糙刚硬的面孔照得如饮过美酒一般鲜红。
“胡说八道,你那师父可是一个大人物。”养父说。
穆洛问:“怎么瞧出来的?”
养父屈起两指,指了指眼睛:“他有一双藏着故事的眼睛。”
穆洛不服气道:“但他脏像个乞丐,我们捡到他的时候,他几乎要把自己饿死了……啊,有羊跑了!”
一只羊见主人与小主人笑闹,悄悄脱离羊群,撒开蹄子,向着自由奔跑。
天空响起一声鹰鸣,雪白的海东青疾飞而出,很快追上逃羊,亮出钩爪,作势要扑。吓得那羊咩咩叫着,狂奔而回,一头拱在老婆肚皮底下,瑟瑟发抖。
父子两人响亮得大笑起来。
养父指着那羊。
“你看,有的人在我们面前是个大人物,但面对比他更大的人物时,就变成了这头羊。”
“所以呀,你那师父屁股后头,一定有只老鹰在追他。”
穆洛咯咯笑着,也不知听没听懂,抱着养父的头,叼着男人的耳朵磨牙:“这又是怎么瞧出来的?”
男人被咬得疼了,长臂一展,将人捞入怀里,用皮袄子一裹。把这只精力过剩,难以安静的小狗崽儿捆个严严实实,由得他像只毛虫似的,在自己胸口前挣扎。
“还是那双眼睛。”
“你就没瞧见,他无事时总坐在山头远望,不就是怕见老鹰追来,好提前开跑么?”
男人粗犷的笑声在耳畔渐渐消逝。
穆洛手掌撑住老旧门板,咬住后槽牙,任由睫羽掩住低垂的目光。
忽然,被人搭上肩膀,裴戎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穆洛惊得一抖,像只刚跳上河岸的落水狗,胡乱摇了摇头,手指悄然捏住鼻梁,将眼角湿意压回。
一脚踹开大门,张扬喊道:“老头子,小爷回来了,还不出门迎接?”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空落落一处宅院,叶落满地,无人清扫。左边一座铁炉,膛火已熄,久未用过,废铁与碳渣堆积。院子里零星种着几株树,干瘪光秃,似早已渴死,无半点绿意。
回应穆洛的,唯有风声。
穆洛睁大眼睛,心中生出不好的想法。
一个健步冲入屋中,四处查找。身法极快,又横冲直撞,响起一片叮铃哐啷。
梵慧魔罗带着裴戎,登堂入室,发现各处门窗皆未落锁。
踏入客厅,裴戎一眼瞧见一封书信,压在圆桌茶盘之下。
他快走几步,伸手拿起,扬声唤道:“穆洛别找了,这里有一封书信,或是你师父所留。”
话音落下,外面果然不响了。
须臾,穆洛如一阵旋风卷入客厅,凑到裴戎身边。
“他留下了什么话?”
裴戎拆开信封,抖出信纸,展而观之。
时人常言,观字识人。
他曾想过,此人若是那位刀宗柳疏风,字迹定然如刀锋一般,铁骨铮铮,气概不凡。
孰料,一眼看去,颇为费解,裴戎几乎以为是某种为了不让旁人读懂而刻意捏造的暗号。琢磨片刻后,方才明白这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中原文书,只不过字写得缺胳膊少腿儿,狗爬似的,需得连蒙带猜,方能识出个大概。
裴戎皱起眉头,看了梵慧魔罗一眼。
“这是柳疏风的字?”
梵慧魔罗微垂首,压下稠密睫羽,淡扫一眼,颔首:“不错,是他亲笔。”
裴戎疑惑:“你的字很好,他就是师出名门,按理说名师高徒……你就没好好教过他?”
梵慧魔罗挥袖拂去椅上积尘,转身坐下,无味地笑了笑。
“红尘授法,讲究性本自在,不拘于形。法由师授,凭己悟,是以源出一法而得万法,非法有千万,而性有千万也。”
“手把手教,落了下成,唯有以心悟,方能得真意。”
“所以,我丢了几封王羲之的《快雪晴时帖》和《兰亭序》,苏子瞻的《黄州寒食帖》、米芾的《蜀素帖》等,由的他们三个临摹参悟。”
梵慧魔罗仔细抚平袖上褶皱,温柔谦谦得仿若一位文雅公子,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做惋惜叹。
“疏风这孩子愚不受教,纵使我为道祖师,也是无可奈何。”
说到底,就是没教吧?裴戎一时无言。
他展开书信,将内容念于众人。
道君尊鉴:
疏风闻道君亲临大漠,便知纵如蜉蝣漂泊,卑鼠藏沟,终有无影遁形之日。三百载前,弃徒曾犯大错,万死难赎,本该负荆叩首,任道君驱策,以偿千罪。然吾肝胆已裂,心魂俱丧,沦落为老朽废物。这般憎恶面孔,不敢与道君照面,唯有先行离开。天下之大,只求一隅苟全此生。
望道君安康,疏风泣拜。
这也是穆洛第一次看见柳疏风的书信,忍不住讲了一个冷笑话。
“老头子的遣词造句,比起他的人跟字儿来,还是很有涵养的嘛。”
但堂中静悄悄的,无人附和他,悻悻走开。
裴戎将信覆置桌案,陷入沉思。
李红尘这三个徒弟,江轻雪还罢,刀宗与紫薇相师的事迹闻所未闻,只能从御众师的话语间窥得一鳞片羽。
原本以为,这三人在慈航大变中皆背叛了慈航道君,李红尘该是一视同仁的深恨。后来发现,御众师对三人的态度有所不同。
对于江轻雪,是冷淡、蔑然与仇怒;对于山南子,好似幽魂,提也不提;唯有柳疏风,御众师从未展现过恨意,反而有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怀念。
而这封书信亦证实柳疏风的立场,有可争取的机会。
裴戎问穆洛道:“你师父能为如何?”
穆洛奇怪于这一问,但老老实实道:“这,我几乎没见过他真正出手,但总归比我强就是了。”
半步超脱么……但同为半步超脱,因为积累的深浅,差距也是极大。
裴戎转目看向御众师,比如身边这位,一只手就能搞定自己。
梵慧魔罗迎着裴戎目光,解答道:“三百年前,道君尚在人世,他便已距离超脱众生只有一步之遥。”
他意味深长地指出:“柳疏风曾是最有希望继任道君之人。”
裴戎微一怔,愕然道:“我以为会是江轻雪。”
梵慧魔罗深看人一眼,淡笑摇头。
“不错,那时的江轻雪,年纪轻轻通悟大自在剑诀顶层,气度恢弘,待人可亲,处事公正,谦逊有礼,可谓连城之璧,白玉无瑕,当时大部分慈航道子都追捧于他。”
“连我也认为,若是将慈航交付于他,许能更上一层。”
裴戎道:“既然如此,为何会最有希望继任道君的,会是柳疏风?”
梵慧魔罗道:“慈航道场非是凡俗的朝廷或者门派,能为龙头者不靠聪慧、贤能、人缘或者德行,一切全凭境界说话。”
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踏入半步超脱后,有何不同感受?”
裴戎略一思忖,道:“仿佛脱胎换骨,与天地交融,能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感知从前无法觉察之物。”
“便是如此。”
梵慧魔罗微微颔首,蓦然唇角抚平,连无味的笑意也消失无踪。神色不冷,却很淡,身上生出缥缈虚无之感。
“若将这天下比作一条河流,芸芸众生便是河流里的游鱼,入微只是强壮一些的鱼儿。而如你这般半步超脱,便是能够跳出河流的鱼儿。”
“你认为超脱众生者,是什么?”
裴戎不禁喃喃问道:“是什么?”
“是坐在河边的人。”
梵慧魔罗回答,整个人仿佛月照下的疏影,仙人般的无情无味。
天人之别,仙凡之念,岂是跳不出河流的小鱼能够想象?
“当年的柳疏风是最有希望成为坐在河边的那个人,若他果真成就超脱,你还会让一条鱼儿骑在他的头上么?”
裴戎在这个比喻中,感受到超脱众生者恢弘出尘与高高在上。
心中却有一丝发凉,难怪慈航道君会那般骄傲。也许在他眼中,芸芸众生皆是河中之鱼,无一人能与他并肩而立。
那你如今为何又开始正视我这条小鱼呢?是因为你也从人变做了鱼?若是回归超脱,是否又会成为那太上忘情的仙人?
裴戎胡思乱想起来,但又忍不住为胡思乱想的自己感到羞愧。
对待下属,尚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待朋友,也要相互信任,才能性命交托。
而对方是他的……若自己的感情足够坚贞,又怎能生出疑心暗鬼?
裴戎定了定心神,对慈航旧事产生兴趣,沉吟片刻,斟酌用词。
“阿蟾曾说,柳疏风、南山子与江轻雪三人。一个学他,却将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一个畏他,但受人蒙蔽铸下大错,醒悟后又自甘堕落。还有一个恨他,在获取信任后背叛……能否跟我讲讲,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戳痛梵慧魔罗心中旧念,目光幽微起来,如雾霭横林。
任谁看见,都会心头发寒,噤若寒蝉。
但裴戎不同,他遇软则柔,遇刚则强,与御众师冷静相对,毫不退让。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总要让我知晓内情,我方能做好应对。”
梵慧魔罗拧紧眉,冷肃凝视良久,然后仿佛想通一般,烟似的淡眉缓缓舒展,微微一笑:“很有道理。”
就在裴戎以为他要讲述之际,对方话锋一转:“然而,我可不像蟾公子那般耐性,喜欢给孩子讲古。”
“何不等你的阿蟾醒来……”在“你的”二字上微微咬下重音,人出尘脱俗,言笑晏晏,“再去问他?”
裴戎:……
见人默不作声,梵慧魔罗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将柳疏风引为助力。”
裴戎听出御众师话里的否定:“不行么,难道他另有立场?”
梵慧魔罗摇头:“他无心害我,也确实对我深怀愧疚。”
“若是我开口要求,他断然不会拒绝。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提前脱走,不敢见我。”
裴戎道:“为何?”
梵慧魔罗道:“因为他怕。”
裴戎问:“怕什么?”
梵慧魔罗道:“怕死。”
裴戎皱眉:“他百年前就是绝顶高手,百年过去,不当更进一步?天下能有几人奈何得了他?”
梵慧魔罗抚掌而笑:“不错,若是他没有松懈,且未受不可逆的重伤,今日修为恐怕与我此身在伯仲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