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3)
阿蟾拍了拍身旁空位,示意裴戎落座。
于是二人偎依在一处,肩并肩地眺望海面。
观海,是阿蟾的喜好。
他告诉裴戎,看着辽阔浩瀚的事物,能令他生出自由无羁的感觉。
裴戎表示明白,便常来与他一同观海。
阿蟾以为裴戎与他志趣相投,实则裴戎的喜好,是看阿蟾。
阿蟾与梵慧魔罗长相一模一样,但若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两人显而易见的不同。
梵慧魔罗总是淡淡含笑,然而他的笑容犹如黄昏时分所逢的鬼魅。带着蛊惑的美,却不祥。
阿蟾不爱笑,神情寡淡,宛如月照梧桐拓下的疏朗剪影。一旦笑起来,似春风酿雨,温暖入心。
然而,这两人又确为同一人,分享着同一具躯体。
他们知晓彼此,又不知何基于种缘由,互不干涉。
仿佛阿蟾只是梵慧魔罗身体中的一个房客。
御众师待其甚为有礼,又甚为疏离。
裴戎能发现阿蟾的存在,源于一个巧合。
两年前,裴戎出海归来。
腰间革囊中装着刚刚割下的新鲜人头。
然心情烦闷,不愿急着去往葬部验收。
此次被他暗杀之人,名唤欧阳无私。
裴戎在行动前,查阅关于欧阳无私的情报。不看还好,一看竟将他这位见多识广的杀手“震”得有些失神。
裴戎为积累功勋,早日登上苦海高位,杀过太多正道人士。
起初,他跨不过心理那道坎儿,每次完事儿后,都会躲在房间里流泪干呕。
后来,人越杀越多,心智渐渐成熟,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活着本就艰难,别再同自个儿较劲。
所幸那些所谓的侠客,多多少少身上都有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
有功该赞,犯错该杀,所谓功不抵过——秉持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裴戎自认也算“杀亦有道”吧。
然而,欧阳无私不一样,
他是一名真真正正,不掺杂任何水分的侠客。
老欧阳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大侠
——裴戎不禁摸了摸鼻子,第一次见到“大侠”这玩意儿还能成祖业的。
素有乐善好施,轻生重义之美誉。
——意思就是,钱给了穷人,命给了义气。
老欧阳家传到如今,已从江南豪商沦落至家徒四壁,族人也从五世同堂死到只剩欧阳无私一根独苗儿。
年过三十,还娶不上媳妇。终日为锄强扶弱,伸张正义四处奔走。纵然生活困苦,依然乐此不疲。
有人记得,他曾在喝醉酒时,蹲着长凳,以箸敲碗,纵声高歌:“天为被来地为床,一条青川作澡堂。夜宿破庙梦论禅,日醉青楼花访花娘……”
酒客们哄笑:“说的潇洒,可惜连个婆娘都没有,只能抱着破庙里的菩萨入眠?”
欧阳无私挺直腰背,醉醺醺地一拍腰间破剑,嚷嚷道:“这就是我婆娘。”
又唱:“出鞘斩敌八千万,入鞘……”
大家起哄道:“怎样,怎样?”
欧阳无私嘿嘿一笑:“两腿一夹入洞房。”
人们哄笑起来,整座酒馆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然而,快活不了多久,这位“大侠”便因没钱付账,如死猪一般扔上大街。
第二天醒来,还是那般乐天悠然,为穷人出头,为兄弟入死。纵然落魄如乞,他那颗金子般的心肠依然熠熠放光。
在一次灾荒中,欧阳无私集结一群初出茅庐的少侠,和快要活不下去的难民,将平阳城中所有黑心粮商的屯粮洗劫一空。
有的难民抢红了眼,竟开始拔刀杀人。
欧阳无私以肉身挡下几刀,徒手抡翻数人,再用脖子抵着另一人的刀刃,怒吼道:“不要让自己变成如他们一般的畜生!”
在他不要命的气势下,所有粮商及其家眷保全性命。
然而,他们并不感念欧阳无私的救命之恩,收拢剩余财产后,联名在苦海挂了一单任务——三十万两黄金,换欧阳无私及其同伙的头颅!
裴戎了解到欧阳无私的生平,很是动容,第一次如此想挽救一个人。
甚至冒险动用秘法,向慈航发去一则消息,请求师尊出面保下他。
然而慈航的回复很是冷情,言欧阳无私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小人物,告诫裴戎不要因为此人在战绩上留下污点,延缓晋升高位的步伐。
裴戎虽然失望万分,但仍驯服地遵从命令。
欧阳无私死得很安详。
他抱着酒馆施舍的半坛残酒,倒在破庙的草堆里呼呼大睡。
人醉得厉害,没有察觉到半分杀意,便被杀手割去了头颅。
裴戎蹲在无头尸体前,静默得犹如一尊石像。
良久,拎起头颅,拨开乱发,凝目人面。
心道,这人有什么样的魅力,让我生出想要救他的念头?
困扰许久,直到乘船回到苦海,方才醒悟——
他想挽救的,非是欧阳无私,而是这个男人所代表的良知。
这样的认知,令裴戎感到惶恐、愤怒与憋闷。
虽然不想承认自身已被苦海同化,然而他确非出淤泥不染的白莲。
时至今日,他可以没有丝毫不适地观看刺奴们奸/淫良女、折磨俘虏取乐。纵然从不亲身参与,但在心态上与真正的杀手、屠夫和强盗无甚区别。
携头颅,在海岸边漫步,想让清凉的海风吹散些许忧思。
拐过风化的白岩崖时,听到一阵响动。
杀手的警觉令他神经绷紧,掌握刀柄,缓步走近。
与显露身形的人影四目相对。
裴戎微微一怔,呆得像个傻子,随即单膝跪地,躬身垂首:“属下参见御众师。”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戎的小娇妻上线
阿蟾躲在白岩崖后:别看见我,别看见我,别看见我……
裴戎单膝跪地,躬身垂首:属下参见御众师。
阿蟾: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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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美人阿蟾
“梵慧魔罗”手负身后,沉默不语。
裴戎额冒冷汗,不知何处惹怒御众师。
正惴惴不安间,“梵慧魔罗”终于轻轻应了一声,道:“起来吧。”
意外撞见大人,裴戎压下疑惑,迅速整顿心绪,将近日以来刺部所有部署与任务进展一一禀告。
“梵慧魔罗”似心不在焉,只在必要时回应,并不多做评判。
渐渐的,裴戎感到不对。
这位御众师给他的感觉极为陌生,像是一个不速之客错穿上旁人的皮囊。
裴戎试探着问道:“欧阳无私的头颅已被我带回,敢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梵慧魔罗”眉峰微蹙,阖上双眸,微不可查地一叹:“葬了吧。”
裴戎道:“属下将之葬于往生崖,您看如何?”
“梵慧魔罗”淡淡地“嗯”了一声。
裴戎目光瞬时凛然――对方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按照苦海规矩,目标头颅皆须带回苦海,交由葬部核实身份,再按照挂单人的要求,决定是否需要将头颅寄送与他。
第二,按照苦海传统,只有已出师的苦海杀手,才有资格葬于往生崖下。
裴戎愕然,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冒充御众师。
心中生出诸多想法,情报太少,难以判断。
管不了许多,拿下再说!
“梵慧魔罗”悍然反击,但似乎不太熟悉这具身体,空有一身高强修为运使不出,被裴戎逼得节节败退。
直到胜负即分之时,“梵慧魔罗”不知捏错哪个法诀,引动只有御众师才能号令的苦海漩涡。
霎时地动天摇,浪潮滔天,海啸接天连地,将两人卷入水中。
好不容易等到漩涡平息,两人挣扎着爬上海岸。
裴戎还好,从小在苦海长大,水性颇佳。
一面从容拧干湿透的衣物,一面以余光斜觑假冒御众师的男子。
那人情状惨极,既不熟悉身体,又不识水性。
湿漉漉地蜷身伏在海滩上,墨发间缠满海藻、水锦等物,还有一只螃蟹在他肩头张牙舞爪地挥舞着螯足。
睫羽低垂微颤,白皙面孔咳得绯红,一阵一阵呕出清水。
像是一尾被打捞上岸的鲛人。
裴戎目光一凛,是个机会!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趁人之危,拔刀偷袭。
其结果是――
他被对方扼住咽喉,抵于崖壁,以死鱼翻眼的姿势,听完对方解释。
终于明白,此人竟也是御众师。
只不过,这位御众师不叫梵慧魔罗,而叫阿蟾。
裴戎正回忆他与阿蟾的初见,一样东西塞入口中。
悚然一惊,呸地一声吐得飞远。
下意识握刀欲拔,转头见阿蟾平视自己,目光如湖。
裴戎冷冷道:“你刚才给我喂的什么?”
阿蟾道:“胡豆。”
裴戎想了想,道:“方才喂鸟,剩下的?”
阿蟾轻轻“嗯”了一声。
“杀手从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裴戎眉目森然,挟住阿蟾下颌抬起,拇指暧昧摩挲他丰润的唇瓣,微微笑道,“投食猛兽有危险,后果自负。”
阿蟾脖颈微扬,淡如烟扫的长眉微微敛起。
握住裴戎手腕用力拉下,令其手臂搭于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微凉指尖轻按腕间,探查脉搏,阖眸道:“你鞭伤未愈,不宜来海边见风。”
说罢,脱下身上的狼裘,披在裴戎肩上。
狼裘及身,柔软厚重,带着阿蟾的体温。
方才动作时不觉如何,此刻静坐礁岸,身迎海风,确有些湿冷。
心头微微发热,悄然侧脸地嗅了嗅软毛上的气息,伸手拢住狼裘欲裹紧自己。
蓦然看到一块深色污迹,微微一怔,随即目光阴沉――他记得,那是他的血,在梵慧魔罗拥抱他时染上的。
漠然掀下狼裘,叠好,交还阿蟾。
阿蟾微愕:“怎么了?”
裴戎摇了摇头,道:“无事,就是热得慌。”
阿蟾道:“你病了,在发热……”
旋即皱眉不语,裴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狼裘上的污迹。
两人默然无言。
忽然,阿蟾一挑长眉,拾起狼裘,丢入海中。
裴戎不禁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长辈看穿小心思的孩子。
“御众师,近几日心情不好……你知道,转轮瞳丢了,老相好死了,内忧外患,总要找个发泄的对象。”裴戎微微耸肩,一脸云淡风轻,“恰好,我倒霉,撞上了。”
阿蟾头颅微垂,用袖中摸出一张细绢,折下花枝为笔,细细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