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55)
当放开手时,先是看到一片巨大黑影,压倒梅林,花瓣纷飞,将他与不远处的阿蟾全然笼罩。烈日透过黑影的间隙,投下长/枪似的光束,光影斑驳。
瞳仁凝聚,他终于看清,那是一具尸骸,庞若山岳!
尸身残缺,只余半躯。埋于沙底百年,血肉已腐,皮囊被脱水、蒸干,仿佛经过蹂的皮革,变得坚韧。臂间套着一对金铃,伏沙滑行时,撞出清脆铃响。
金色沙浪排开,它像是一艘巨船,航行沙海间。披风如帆扬起,边角残破,陈旧褪色,零星的金线绣文泛着淡淡光芒,仿佛是摩尼教最后的余晖。
见那骸骨碾压而来,裴戎身形一翻,贴着沙面滚开。
沙尘扬起,呛得人连连咳嗽,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将人拽起。
阿蟾的掌心摸着很舒服,纵使烈日炎炎,他的肌骨亦如浸在水中的玉石般润泽微凉。
裴戎甩头抖落发里黄沙,横臂擦了一把脸,道:“这具遗骸是?”
“摩尼明尊。”阿蟾扬刀点着尸骸的头颅,那张脸像是风干的橘皮,眉心印有一道纹路,是圣火纹。
摩尼教崇拜太阳、月亮与火焰,热爱一切光明之物。坚信圣火能澄澈心魂,焚烧罪业,引渡信众前往无量净土。
故而教中常以圣火纹装饰衣衫、杯盏、灯具或是人的身躯。
裴戎细看之下,发现那火焰纹路凹凸不平,竟像是嵌在皮肉里的。
阿蟾瞧出他的疑惑:“不是纹上去的,是用烙铁烧出轮廓,再将黄金磨成细粉掺入朱砂填色而成。”
“为培养一位明尊,摩尼教的长老会从虔诚信众家中,择出六七岁天资聪颖的孩童,举行拜火仪式,眉心烙印,喻为以凡身承接圣火。”
裴戎攀着土垣一纵而上,捡起叠摆齐整的武服、皮靴,迅速穿戴。
“六七岁的幼童,他们也下得去手?”
“皮肉烧灼后,常伴以高热、溃症……有多少孩子能熬过来?”
阿蟾淡淡道:“摩尼教认为,熬不过去,便是承火失败的废物。”
裴戎冷嗤一声,手中用力,扎紧腰带。单手一抄,接住阿蟾抛给他狭刀,掂了掂,与从前那把一般分量。但到底不是同生共死过的,缺了些如臂指使的感觉,只能将就着用吧。
“世道崎岖,人命能值几分钱?”
阿蟾两指相抵一错,向人摊开,表示一分不值。
“万法破灭,人心沉沦,不正等着你这位盖世英雄,踏破不平,匡扶经纬么?”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时,远处响起一阵喧嚣。
止住越扯越远的话头,裴戎转身回望,那骸骨巨船上出现一排白衣身影,仿佛天降大雪将骨船满覆。
其中,两人卓然于众。
一者身裹狐裘,巍然端坐。一者长身而立,衣带当风。
炯炯目光从陆念慈与尹剑心身上滑过,果然还是来了,裴戎低笑:“我们在这儿聊得起兴,可让一些人好等。”
“左右不过是我的子孙辈,让他们多等上一等又如何?”
阿蟾将净世斩压回鞘里,越过裴戎,迎向敌人。
足步一顿,侧身,看向裴戎握住他的手。
裴戎微微笑着,眼却很沉:“交给我。”
阿蟾与魔罗向来淡定自如,令人往往忘记他们的困境——容器腐朽,境界倒退。
裴戎不知道,此刻阿蟾还剩多少实力,他是真的游刃有余,还是在忍熬顽扛。
阿蟾不想说,他也不会问。
两人心照不宣,保持一种缄默。
阿蟾的人站得很高,生来便立于峰顶云端处。他的心也很高,天生有一种俯瞰苍生,静观岁月的超然洒脱。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忧虑、焦躁、恐惧与他无缘。
他是孤独的,身边没有亲人、朋友或知己,孑然一身,独斗天下。
但他又不觉独孤,因为他从未接受过亲人、朋友或知己保护、照拂与帮助,因而不明白何为独孤。
而裴戎他,想做第一个能保护他的人。
第147章 阴阳交割
裴戎松开阿蟾, 握紧刀柄从人身边走过。
阿蟾淡眉微敛, 瞳目转动, 追随人的身影,手动了动, 似想要抬起阻拦,但终究没有。
狂风在两人间扬起一片沙幕,阿蟾凝目,陡然觉得这道背影有些陌生。
毕竟, 从前都是裴戎跟在他身后,可怜巴巴, 像头刚离开母亲的小崽子。几乎没有什么时候,走在他的前方。
骸骨巨舟泊于沙海中央, 逆着烈日, 落下庞大黑影。
在雪衣霜剑的簇拥中,陆念慈高高在上,俯视独身行走在阴影里的裴戎,神情漠然, 仿佛在看一条将死的野狗。
敛去目中冰冷,向尹剑心示意。
尹剑心颔首回应, 一甩拂尘, 雪涛拂尾挽于臂间,踏出一步, 清风遁起,拖起无尘鞋履, 落下骸骨巨舟。
苦海杀手、慈航剑客全都默契不动,将吹响这场大战的号角,交给不断接近的两人。
尹剑心面迎裴戎,挥开拂尘,雪尾凝聚,现出雪寒剔透的风云怒。
孤身独刀走来的青年,眉飞入鬓,一双狼也似的狭眼半抬,薄唇微压,抿着下唇被流沙剐出的伤痕。不见轻狂飞扬,只有经过千难万阻洗练沉淀下的坚忍。
仿佛又瞧见了那一位的影子,尹剑心心神微恍,但很快收敛,转动剑锋,将刺目光线折在年轻刀客的脸上。
“荒野之上,你临阵突破,确实令我大吃一惊。”
“然而,你继承了你爹的天资,却没有继承他的谦谨。仅险胜我玉枢法身半招,便敢与我决斗。呵,不知天高地厚!”
“你可知,那一次只为试探李红尘的虚实,我对你出手时,尚留有三分余力……”
不知从何时起,听人临阵放完狠话,再还以几句,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江湖规矩。
但裴戎从没有这习惯。
距人五步远时,靴底用力一碾,跨步成弓,右手拔刀,一段怒雪狂涛扬沙而起。
铮然嗡鸣,刀剑交错的光影割开两人面孔,裴戎运力俯身,贴近尹剑心耳廓。
“毋需废言,全依江湖规矩便是。”
尹剑心眯起眼睛,眉目冰冷:“什么规矩?”
裴戎一刀将人荡开,朗声大笑起来,黄沙漫漫,掩不住眸中一抹疏狂。
“活,则扬名立万,死,便埋骨荒冢!”
刀剑、烈酒、明月、美人……江湖的一个个故事里,最多的还是你生我死的血斗。
昨日,你浇他热血洗剑,今日,他以你头颅盛酒。
活这世间的男人,仿佛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牛心左性,道理都在刀光剑影里讲。谁能活到最后不倒,他便是天底下最有道理的人。
这是裴戎与尹剑心第二次交手,激烈、凶险更上一筹。
无极殿尊仿佛传说能呼风唤雨的神人,扬剑而发,便是风起云涌。云海天降,化身雄壮兵马,比荒原一战时,更加波澜壮阔。
裴戎横刀身前,凛然不惧。
他也比当初成长了不少,刀光萧瑟又黯淡,一刀斩去,风云溃散。
单刀独斗的身影,仿若一只孤标苍鹰,被阿蟾照入眼中。
长风过襟,卷衣袖猎猎,苦海的主人负手而立,默然关注局势。
他明白裴戎的心意,想要孤身撑起这场战局,便是要叫慈航不知他的虚实。
作为苦海的图腾,当是无人能败,又完美无瑕的。唯有如此,苦海的恶徒、疯子与狂人们才肯为他前赴后继,不惧生死。
阿蟾有些怔怔,不知怎么的,忽然忆起早年间的一名朋友。
难记起长相与名字,人死得很早,碑也没立,埋在荒山野岭滋养着花草。
只有一场交谈,印象依稀犹存几分。
“连我与沧浪城主一较高下时,使得那套‘流风回雪十三剑’,你都瞧不上眼。天下还有怎样精彩的比斗,能博你青眼?”
红泥火炉没有一丝烟气地烧着,丝绢包裹铜壶,冷酒浸润于沸水里。慈航道君拎得平稳的手,微一顿,难得被人问住。
思忖片刻,长目幽微,玩笑道:“若有人为我挺身,无论胜败如何,也当算得精彩。”
问话的人愣了愣,然后笑滚在地上。
“若天下有连道君都犯难之事,还有谁敢接手?反正我是不敢!为你挺身,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活得腻味了。”
慈航道君没有反驳,唇畔含笑,同人互敬一杯酒。
因为他自己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这人,原就这般孤高自负。
但是,你瞧,这里就有一个活腻味的人,在为我拔刀。
阿蟾喉间含着轻叹,眼波微澜后,归于平静。但掩于袖中的手掌缓缓握紧,隐秘地流露着心绪。
谈玄、独孤与一众杀手簇拥在他身后,黑压压如一片江潮,森然肃穆,静待尊主号令。
“灯盏已现,众位。”御众师环顾黑潮,手负身后,淡淡一笑,“且为本座取来灯油。”
黑衣杀手们满目狂热,战意散出,齐齐俯身应喏。
裴戎欲遮掩虚实,就必须在明尊圣火点燃前,阻隔尹剑心及陆念慈向阿蟾出手。
两人交手已过百招,尹剑心到底胜他一筹。
对方稳扎稳打下,他渐落下风。
又一片剑雨洒下,勉力挡下剑招,再无心神应付旁物,被人猛烈一脚蹬至胸腹。眼前一黑,腥甜鲜血咳出,人如投石一般倒飞出去,撞入梅林之间,轰然数声,砸断数株。
尹剑心长剑一荡,风云涌动,身畔被斩得千疮百孔的天兵云渐渐恢复。
想要乘胜追击,但刚迈一步,身形微晃。
久战之下,他亦非完好无损。
不错,裴戎只初入半步超脱。
比之自己,失之年轻,也胜于年轻。
年轻,缺了积累与经验。年轻,却有最好的肝胆,无畏将生死看淡。
作为慈航殿尊,什么少年英才没有见过?
本来以为已经足够高看了裴戎,未想竟还是低估了他。
眼中复杂,被逐渐西尘的日晖浸染,暗霾横生。深吸一口气,迈步又沉又稳,缓缓向人逼近。
“裴戎,你在做什么?闭着眼,在错误的道路上走至死地。”
“李红尘的魂魄残缺,外强中干,他将自己伪装得无所不能,你就真以为他无所不能?”
“你可知,为了今日,我们做了多少准备?为今日,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
一声沉似一声,扬起手臂,仿佛已将大获全胜握于掌中。
“从你们踏入大漠起,就已一败涂地。”
哗啦,断枝残木被推开,探出一只握刀的手。狭刀点地,颤巍巍地拄着,撑起裴戎的身体,手捂着胸腹。手背开裂,鲜血顺着刀刃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