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30)
粘着满嘴饭粒,盯住谈玄上下打量,好奇道:“长得好看竟然如此占便宜?”
“可师傅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声色表象皆是粉红骷髅。古今多少乱象,皆耽于欲、色。”
“若是世人都这般以貌取人,天下可要乱套了。”
小和尚心鲁肠直,一面将谈玄那通瞎扯全然当真,一面忘记自己也是“以貌取人”方才上了谈玄的骡子。
谈玄一面翻书,一面笑道:“魏兄所言不虚。”
“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今日小二哥以容取人,不就错失了魏兄这位经天纬地的大豪侠么?”
被人一口大长句说得面耳发烫,魏灵光在佛门清净地长大,哪里听过这般赞美,一时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谈玄瞧着他,道:“咦,魏兄你的脸为何有些发红?难道是冻着了?”
说着探手去摸他的额头。
魏灵光自幼生得圆润可爱,经常被师兄师长揪住狂摸光头。无甚防备,只看着那只手逐渐靠近自己。
谈玄的身体越倾越低,他甚至能从那宽大的衣襟看到里面一色雪白的胸膛与嫣红的肉点。
忽而浓眉一拧,奇怪道:“你那儿怎么这么红?”
天热时师兄们时常撸下袈裟,袒胸露乳。一帮老爷们皮糙肉厚,纠结肌肉油光发亮,从未见过这般鲜嫩颜色。觉得奇怪张口就问,没有不妥的自觉。
说罢,还拉开自己的衣服,将健壮的胸膛露出,像是要对比一般凑过去给人看。
“你看,你看!难道长得好看,颜色也会不一样?”
这话说得纯然质朴,反将谈玄老油条问得微微脸红:“咳……怕是上火了吧……嗯,上火。”
魏灵光恍然大悟,关切嘱咐道:“谈兄记得少食辛辣,多饮热水,不要熬夜。”
说罢拎壶倒了一杯热茶,送至谈玄面前。
然后微微打了一个哈欠,终究初入江湖,游历整整一天耗费精力,也是累了。
同谈玄告别,溜达出屋,进入自己的房间,吹灯安眠。
谈玄同面前的热茶大眼瞪小眼,犹豫着摸摸温热杯面,最终执起茶盏一口干掉。
合上书卷,收入书囊。一番洗漱后,褪靴解衣,灭掉灯火,卧入床榻。
阖眸静躺片刻,散在肩头的乌发微微一动,拇指大小的裴戎从发间钻出,拍人耳垂,示意自己将趁夜行动。
谈玄微微侧身,瞧着小巧玲珑的人儿,像个可爱的面人娃娃。有点手痒,伸出食指去戳裴戎。
裴戎眼疾手快,狭刀出鞘,寒光一闪。
谈玄顿觉指尖如被黄蜂一蛰,忍住一口气,好歹没叫出来。
手背贴着额头,虚弱道:“哎呀呀,玄体弱多病,方才被刺了一刀,身受重伤。接下来的事情,还请裴刺主自行计,玄委实难以支撑。”
说罢,双眸一合,挺直直倒在床上装死人。
裴戎又拍了拍耳垂,见他执意装死,冷嗤一声。
屋中幽影涌动,将裴戎包裹、拔高,墨发高束,玄衣苍面。
推开窗户,手勾檐角纵身,如鹘鹰一般跃至屋顶。
半蹲飞檐,身后明月高悬,幽微月光描摹刺主颀长嶒峻的身影。面孔逆光,看不清神色,唯见一双狭眸粲然。含着不容错辩的酷烈,以猎手的姿态,俯瞰独属于自己的猎场。
舌卷腮鼓,发出一声急促轻哨,寻常如夜风呼啸。
附近巷道中的阴影顿时晃动起来,像是冷冰的影子突然变成活物,并缓缓不断向裴戎足下的客栈聚集。
仔细一看,那些悄然移动的东西并非影子,而是黑衣狭刀,静若幽魂的杀手——拓跋飞沙带来的,不仅是戮部之人,还有数十名刺部杀手。
蹲在巷口的信客已然傻眼,他不知这群人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附近,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
如同受惊的野兔猛然蹦起,转身欲逃。未走几步,一双苍白手臂从他背后探出,勒住脖颈,将人拖入深巷。
这点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到刺奴的聚集。
片刻之后,客栈下已聚集一片黑潮。整齐、寂静,如同从坟地中爬出的死人,身怀森冷杀意,静候刺主命令。
裴戎纵身一跃,落至入人群中。刺奴十一上前一步,抖开一件大氅披于刺主肩头。鸦羽密织,逶迤于地。唯胸前扣带猩红艳烈,下坠一牌,以飞白狂草书一“刺”字。
刺主抬手无声一招,迈步向前,杀手黑潮随之席卷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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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血字告示
在城南林道口,有一座六进宅院,乃是灵缘斋驻地。
灵缘斋是慈航的道场的附庸门派,与之极为亲近。
在入驻长泰城的第一夜,便谨慎地放出数十只雪翁鸱鸺,巡视驻地。
雪翁鸱鸺是种昼伏夜出的灵鸟,在暗夜中视力极佳,且听觉敏锐。一旦察觉到生人,便会发出尖利警报。被人驯服后,便是绝佳的守夜者。
孰料,半夜雷声大作,暴雨淋漓。
雨水弥天而落,枯枝摧折,飘叶零落。雪翁鸱鸺在枝头来回蹦跳,葫芦似的矮胖身躯紧贴一处,彼此偎依。时不时晃动头颅,甩去积在身上的水珠。褐瞳泛着微光,来回转动,将宅院各处的动静纳入眼中。
在这样雨夜里,雪翁鸱鸺总是有些不安的。
暴雨是它们的敌人。
隆隆雷鸣、雨声削弱耳感。
它们之所以夜晚目力极佳,乃因瞳仁能捕捉到微弱的光线。
这样天赋,却会让它们在闪电划过天穹时,双眼产生一瞬间的失明。
雪翁鸱鸺们厌厌等待雷雨停歇。
这时,一道闪电贯穿天际,如同盘古劈开穹庐的一斧。
璀璨电光照亮黑夜,雪翁鸱鸺们本能地合上眼睑,以避免光芒对眼睛的伤害。
这样一来,它们没能看到,一群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杀手从宅院墙外腾空飞起。电光勾勒他们的身形,犹如一群展开羽翼的猛禽。
杀手掀开蓑衣,无数银针如雨催落。仿若急风扫过树林,树枝沙沙摇动,雪翁鸱鸺的尸体如雪坠纷纷,没有一只能逃过银雨的突袭。
大门口,一截纤薄刀刃从门缝间戳出,将木栓挑开。
轰隆隆隆――――――――
这时,随白电而生的雷音才从云霄滚落。
四四方方的门框中,刺主身影修长嶙峋,被倏忽雪电拓印于空明雨泊之中。
他指捻笠沿压低,唇露笠外,削薄如刀:“去。”
黑衣“猛禽”从墙头落下,足点雨水冲入宅院。片刻后,数道血线溅上窗纱。
刺部针对灵缘斋的屠杀开始,隐蔽、迅猛,甚至有些不咸不淡,仿佛一出过早收尾的好戏。
裴戎缓步迈入前厅,细细打量屋中陈设。这场暗杀很是顺利,作为刺主的他,实乃没有旁的事情可做。
然后在墙上一副画轴前停步。那是一副仿“丹青妙笔”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临摹者技艺上佳,很有几分丹青妙笔的磊落风骨。虽为赝品,也算得上一副珍卷。
这时,刺奴十一现身,端着一碗血水,行到裴戎身旁。
裴戎随手撕下可能价值千金的吴道子赝品,翻过背面,摊开雪白卷纸,执笔往碗中一旋,蘸足鲜血,落笔疾书。雨水自湿袖上滴落,晕湿部分字迹。
突然,轰隆一声。前厅内墙破开,三名刺奴倒飞而出,砸碎门扉,动弹几下后,没了声息。
一名浑身浴血的男人杀将而出。
他叫聂云英,是灵缘斋的二师兄,起夜时不易撞破了刺奴的暗杀,扭断对方脖子,奋力突围。
反手砍翻两名追捕他的刺奴,神情狰狞,气息狂暴,整个人宛如一尊浴血修罗。
裴戎挑起眼皮,淡扫男人一眼,复又垂头,继续书写。
十一丢开血碗,疾步上前,拔刀欲斩。
聂云英能为非凡,动作竟比十一更快。一掌拍上十一手背,竟将拔出一半的狭刀呛啷一声,撞回鞘中。
十一眉梢微动,毫不停歇,扫腿、肘击连番使出,被男人一一避过。
两人鏖战片刻,各出一掌。
十一身形微微一震,踉跄倒退几步,沉重足步将地面踏出几枚足印。
反观聂云英,在睡梦中遭遇暗杀,肩背生生挨了数刀。复又同刺奴接连交手,已然气力不济。
两掌相撞,一口鲜血呕出。身形却借助这一掌之力,如御风飞鸢,飘出门外。落入积雨,就地滚了几圈。起身,抹一把脸上泥水,毫不犹豫,拔足奔逃。
十一欲追,被裴戎一语唤住。
十一面色难看地回身,为自己竟被对方一掌击退,感到羞愧难当。
“刺主,请允许属下前去追捕。属下一定会割下他的头颅,奉至您足边!”
裴戎不置可否,只搁下狼毫,将画卷卷起,递与十一,吩咐道:“找个显眼的地方,挂起来。”
自己则拿起一只作为装饰插在青瓷高颈瓶中的青竹,掂了掂。
带上斗笠,跨出大门,走入雨中。
聂云英捂着流血不止地肩头,夺命狂奔。
他不知道这群杀手为何能躲过雪翁鸱鸺的预警,也不知道他们出自于哪家势力,与灵源斋有何仇怨。
失血过多令他神智昏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拼命催促:快逃,快逃!只有逃出生天,才有机会为同门报仇!
忽然,疾奔的聂云英感到身子猛然一坠。周遭空气变得粘稠凝滞,身躯重若千钧,像是在高压的深水中吃力前进。
随即,一道可怕的杀意笼罩了他,令他汗毛立如毫针。
聂云英艰难回头,什么都没看清,便被青竹贯穿右肩。巨大的冲力,拖着他的身躯飞出。隆然一声,连竹带人一柄钉于街边高墙之上。
头晕目眩,右肩巨大疼痛辐射全身,令那具健硕的肉体有些痉挛。
感觉自己下颚被人托起,对方捏开他的下颌,往他舌下塞了什么。
艰难咽下一口混着血水的唾沫,尝到苦意,似是吊命用的参片。
聂云英抬起眼睑凝注面前的杀手,模糊的视野与连绵夜雨令他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你……什么意思?要下刀子就往心口捅,给我一个爽快的!”
说罢闭眼等死,却好半晌没能等到爽快一刀。
耳边传来漠然一言:“若你能活下来,替我带句话。”
薄唇贴近耳畔,轰隆一声雷响,杀手的话语淹没在暴雨怒雷之中。
翌日,雨过天青。
满街落叶积水,是昨夜雷雨肆掠遗留的痕迹。
很快有人发现灵缘斋驻地遭遇袭击,宗门上下被屠戮一空。大部分人没有反抗的迹象,像是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
灵缘斋乃是慈航道场的附庸门派,听闻此事,慈航自然不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