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97)
“起来,结阵!”
商崔嵬昂首屹立,扬起长剑,宛如一面军旗,召唤慈航弟子们集结麾下,预备反戈一击。
目光于敌阵逡巡,心中惊疑。
如此令行禁止,训练有素,敌人不像是简单的沙匪,更像是……
尚未细想,背后吹来一阵轻柔的风。
仿佛大漠最寻常不过的风声,却令商崔嵬心头一悸。危弦紧绷,指尖轻颤,尖锐警示他,危险、危险!
来不及回头,倒转剑锋,贴身后刺,青川引登时遭受重击。
刀锋缠上剑刃颤动起来,极有节奏,像是应和某种韵律。
随后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轻快哼唱一只胡曲,与长刀的震动合于一韵。
商崔嵬趁着刀剑纠缠的机会,电光火石,看去一眼。
首先,是一柄刀。
很长,足有五尺,刀锷与刀柄缠有一层白布。灰扑扑的,不甚起眼,但那一弯绝锋,明若流焰。
然后,是一双眼。
一只漆黑,一只湛蓝,猫也似的异色瞳眸,于这生死搏杀间飞扬带笑。
最后,是一个人。
头发与面孔裹在藏蓝头巾里。白汗如浆,聚于锁骨凹陷。穿破旧皮袄,胸怀大敞,肌肉贲张,散发着浑厚的男性魅力。
奇长之刀撞上青川引,溅起金色火光。
刀客臂肱紧绷,不停转动、用力,他凌空翻越,每一击都令自己滞空一瞬。
呯——呯——呯——
如锤鼓击缶,飞鹰回旋,腾跃九息,一连九响。
最后一响下来,刀尖点在商崔嵬顶心,便要直贯而入。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呛啷一声,刀锋停止。
刀身被人一脚踢中。
异眸刀客目光凝聚靴底,顺着靴子瞧见一条长腿。小腿长而笔直,包裹在及膝的靴筒内。大腿坚实紧绷,高抬过顶,给人巨大的冲击感。
长腿的主人动如雷霆,足背侧转,勾住长刀,靴尖点脊压下。
异眸刀客身形矮缩,试图避开。
那腿却不停歇,踹开长刀后,攀住刀客肩头,圈住脖颈猛然一绞。
异眸刀客一声闷哼,连人带刀摔在地上。
“阿戎。”商崔嵬唤道。
裴戎握人手臂,拽至身后,透过纱罩看向刀客。
低声唤出他的名字:“穆洛。”
藏青头巾,异色双眸,眼皮嵌疤,连那身破旧皮袄都未换下,对方显然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
“拦劫我们,是王十郎的意思?”
穆洛仰身翻起,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将长刀扛在肩头,模样颇有些吊儿郎当。
“虽然我与王十郎的关系看起来不清不楚,但事实并非一路人。”
“我不屑让旁人背锅。”他翘起拇指,点了点胸口,“这是我的意思。”
裴戎沉默片刻,忽然扬起一抹微笑。
但那微笑只停留唇畔,狭眸微微眯起,深邃又锋锐。
“你来自哪一方?”
“你想同我谈判?”穆洛竖起食指摇了摇,“还不是时候。”
“何时才是时候。”裴戎问道。
穆洛哈哈大笑,足步蹬地,如猛虎一般冲向裴戎。
“我压倒你,或者你踩住我的时候!”
两人身位转换,刀锋交错,如同两头争胜的狼,杀成一团。
商崔嵬观睹二人过招,打算瞄准时机插入战局,配合裴戎,一举成擒。
裴戎鞭腿横扫,令穆洛一个趔趄,身法出现空隙。
就是现在!
商崔嵬目光微凝,剑起如龙。
忽然,破空之声连响,犹如放出一串烟火。五支羽箭飞驰而来,直取商崔嵬喉、胸、腹、腿、臂五处。
不得已,放弃出招,收势回护,将羽箭一一斩落。
商崔嵬抬眼望去,见一名蒙面弓手立于山丘,与他遥遥相对。
弓手并指在额间一点,同他的对手打了个一个招呼。
折臂后探,从箭筒再抽五箭。
张弓拉弦,一点冷光于锋矢凝聚,反射在商崔嵬脸上。
警告他,休要插手那边二人的决斗。
裴戎与穆洛交战,是一场刀与刀的较量。
裴戎离开苦海,逐渐洗去杀手身份的影响,逐渐以一个纯粹刀客的眼界对待战斗。
苦海将苦奴当做消耗品,使用各种手段激发人体潜能,却轻视长远发展。因而裴戎身体的底子很好,但武学的基础甚为薄弱。
这一缺点,在滞留慈航的那段时间,得到了补足。
慈航虽主剑道与术法,但武学浩瀚,练到深处,常万道归一,万法归宗。因而琅嬛阁广纳天下武学秘籍及前人经验,其中有不少刀谱与先贤高屋建瓴的总结。
他通过杨素的关系,借阅不少典籍,潜心研读,许多懵懂不解处,豁开开朗。
境界飞速提升,令商崔嵬不时感叹,若是当初慈航将裴戎视为剑子培养,说不定今日成就比自己还要高。
裴戎实力不俗,但他的对手也非常人。
前十招,裴戎一心想着如何重伤对方;三十招后,裴戎因棋逢对手,感到久违的热血;百招后,他竟开始享受这一场厮杀。
但与人对决,就是要赢,不是么?
裴戎忽然扯下颈间玉坠,朝穆洛晃了晃。
“你不是想要这个么,与我对赌一场,如何?”
穆洛盯着玉坠。
“怎么忽然舍得了?”
裴戎笑了笑,没有应答,只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穆洛不是受得住激将之人,他天生地养,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转动长刀,甩了一个刀花。
“怎么赌?”
裴戎翻转掌心,玉坠滑于指尖。
“我抛出这坠子,谁能接住,它就归谁。”
没想到赌法这么简单,穆洛挑眉。
“你确定?我可是很强的,可别输了,又拿刀追着我跑。”
“强,能有强呢?”裴戎缓缓道,“是强在嘴上,还是强在刀上?”
“且让我瞧上一瞧!”
说罢,手腕一扬,玉坠被高抛入空。
两双狭长的眸子,凛冽而对,宛如有无形的火焰,顺着相接目光漫卷而上。
霎时,刀光瞬起,快成一团炫目光晕。若是玉坠落入,将被快到没影的刀光搅成碎屑。
然而,谁也没有去管,眼中只有彼此,只有这场胜负!
双刀交锋引起身躯的颤抖,汗水渗出随挥击甩出,搅碎于粲然刀光中。
穆洛目光挪开,去看下落的玉坠。
显然没有想到裴戎这般决绝,之前那般珍惜入骨,此刻却不屑一顾。
眼看玉坠即将碰到刀芒,心中生出不忍,令手中动作迟缓了一息。
裴戎等着便是这一息!
刀身一震,狂烈气劲荡开与之纠缠的刀锋。绕手腕一转,呛啷回鞘。
靴碾黄沙,跨步成弓,身躯微倾压低,臂肱绷紧。
左手握鞘,右手拔刃,雪寒锋芒乍现,如从鞘中拔出一段怒雪狂涛,刀尖犁地划去。狂风猎猎,卷起黄沙,形成一段七尺高的沙墙,将他、穆洛、商崔嵬三人与远处的弓手隔开。
裴戎沉声喝道:“师兄!”
初次听见裴戎如此唤他,商崔嵬浑身一震,心中涌出复杂欢欣。
但机会转瞬即逝,他没有功夫细细体味这句“师兄”。
碧光大盛,剑起苍澜,人随剑光一同袭来,与裴戎形成联手之势。
穆洛呆愣愣的,看着挑在刀锋上的玉坠。
被商崔嵬与穆洛联手攻到眼前,方才一个激灵,醒过味儿来。
“不公平!说好的一对一对赌呢?”
“天真。”裴戎扬起唇角,竖起拇指在颈间一划,做个割喉的动作。
神采骄桀,又飞扬。
穆洛以一对二,左支右绌。
方才还狂得像是一匹野马,这会儿却急得上蹿下跳。
情急之下,他握着玉坠,狠声威胁:“再不停手,我就捏碎它!”
裴戎淡淡道:“你可以试试,它碎成几块,我就把你拆成几块。”
“穆洛,坚持住!”
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弓手宛如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狂奔而来。
穆洛横刀挡住劈下的一刀一剑,手臂酸麻,不停颤抖,咬牙道:“我还能扛!”
弓手一面奔跑,一面举弓,右手极有节奏地抽箭扎张弓。
牛筋嗡嗡震动,竟在急速奔跑的过程中,射出一串连珠箭。每一箭都击于沙墙一点,三箭过后,沙散墙碎,破出一个豁口。
第四箭直贯而入,射向裴戎胸口。
商崔嵬撤剑,护在裴戎身侧,引剑一斩,剑刃切入锋矢,将那枝羽箭削成两半。
散开的箭杆荡飞出去,碰到商崔嵬的纱罩,令其跌落于地。
此时,沙墙完全消失,弓手已奔至近处。
瞧见商崔嵬的面孔,双目微微张大。
“商剑子?”
商崔嵬愕然,惊讶于弓手认识自己,又后知后觉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
弓手一把扯下头巾,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面孔,因为烈日曝晒,微微发黑。
竟是曾与他们共入画中世界,历尽艰险的射雕者阿尔罕!
“阿尔罕兄,你不是刀戮王的人么,难道你们都是……”
说着,他环顾四方。
劫道沙匪与慈航弟子们打得有来有回,以严明的纪律对抗自出天下第一宗的剑道高手们,竟未落于下风。
与其说是一群沙匪,更像是一群身经百战的将士。
传说中,刀戮王是沙匪出身,他在大雁城的班底大多都是古漠挞赫赫有名的匪徒。
所以……商崔嵬看着阿尔罕,目光古怪又好笑。
阿尔罕尴尬地摸了摸脸,讪笑道:“拿督近日烧了我们几大仓的屯粮,我们不忍军中兄弟忍饥挨饿,所以重操旧业,出来打打秋风。”
“没想到劫到商剑子头上了。”
憨厚一笑,转头向穆洛喊道:“穆洛,别打了!都是朋友!”
穆洛正被裴戎追着跑。
“先叫你朋友住手。混蛋、无耻、不守信诺!阿爹说得对,你们汉人都是一群卑鄙小人!”
若非用头巾包着脸,他说不定会冲对方吐口水。却被裴戎掷出刀鞘,击在臀上,吱呱乱叫。
一场抢劫即将以闹剧收场,然而看戏的老天爷似乎未能尽兴,亲身下场,要为意外相认的几人,再添一些刺激。
于是,沙丘猛然震动起来,令对战众人东倒西歪。沙砾随风肆掠,疯狂拍打人们的身躯,仿佛在催促他们逃走。
众人齐齐停手,向远处看去。
天地皆黯,黄沙巨浪从天地交接处升起,越来越高,直至遮蔽天日。风猎猎起,吹得人无法睁眼,难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