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秩序官会爱上异能反叛者吗(230)
下降了也许有几百甚至一千米,电梯终于减速,“当”的轻轻一声,停在终点。阿尔弗雷德看不清尤利西斯的表情,但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不受控制般紧了紧,仿佛很想抓住他,畏惧他会就此流走一样。尤利西斯顿了许久才摁下按钮,打开电梯门。
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球状营养缸。雪白,透明,乳色液体在其中缓慢流动。数以百计的皮质连接管从空中垂下,像线缆一样吊着这只巨大球体。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想来功能也各不相同。球体下方摆着成排的数据处理器,屏幕纷纷闪烁,是一些波形与监控数字。
亚特兰蒂斯。
阿尔弗雷德忽然想,这里是亚特兰蒂斯。
那个画面再次从眼前闪过——
在巨大的白色光球里,身体被营养液包裹着,一条脐带从胸口心脏的位置蔓生而出,卷曲、折叠,最后连接着另一边,尤利西斯的心脏。那颗干瘪萎缩的心脏颤动着,不时一跳,瘦弱的胸膛上一片血色暗红。
阿尔弗雷德猛然回头,从画面中抽离,尤利西斯还站在入口处,远远地望着他。
阿尔弗雷德声音颤抖:“你……又骗我!这里——”
“我没有,”尤利西斯叹气,“这回真的没有。我不会再骗你了,哥哥。这就是最后的终点——”
话音落下,光球骤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吸力随光晕扩散,冲向阿尔弗雷德,竟将他径直拉入球体之中。
“阿尔文才是擅长说谎的家伙。那个数据中心里没有任何记忆……但你的记忆在这里。你的所有记忆。”尤利西斯把“所有”咬得很重。
阿尔弗雷德被营养液淹没。就在这一瞬间,海量的数据流冲入脑海。
他看见自己坐在花园,看见窗外那颗矮矮的绣球花树。感受到床铺的柔软,被某人压在身下,亲吻,还有锁链挣动的声音。他们在争执,吵闹,其中一方第不知道多少次摔门而出。尤利西斯清空了他的档案,他作为机械师的身份被抹除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
尤利西斯打下一个又一个补丁,修补这具千疮百孔的数据体,想方设法,保护他逃脱系统的追踪。但尤利西斯不知道那把钥匙的存在,他永远删不掉,那条细细的卷成棉签大小的纸卷,阿尔弗雷德一次次写下对自己的警告:你是第73次迭代。
第73次,第72次,第71次……第3次,第2次,第1次。
倒退,撤回,重置,不同的人生,一样的终点。每一次,阿尔弗雷德都在对着同样的影子质问:尤利西斯,你对我做了什么?
然后是尤利西斯微垂的眼睛,脆弱,迷茫,但又冰冷、残忍。他总是轻轻伸出手,捧着哥哥的脸,手指探入,一点点、一行行把那些代码删除重写。
每一代阿尔弗雷德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总是尤利西斯通红的双眼。眼底像盛满了血,就那样沉默而痛苦地望着他。
对尤利西斯来说,每一次,何尝不是一遍又一遍亲手杀死他最爱的人呢?
而再醒来,总是在那张床上。他茫然地睁开眼,一无所知,尤利西斯对他微微一笑,牵着他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忒弥斯就站在走廊尽头,静静地看着他们。尤利西斯并不畏惧她的凝视,顿一顿,礼节性地点点头,随即又向光明走去。
那就是刷新点啊,阿尔弗雷德想,尤利西斯迭代他的地方。
那都不是梦。那些事情真实发生过。发生过很多很多遍。
包括那片海。
海底,是那片亚特兰蒂斯爆炸后沉落的海底。他的尸体,已随伊甸一起,沉入提坦市北侧的某片海域深处。尸体漂落在岩石上,变成养分,被珊瑚、海藻,各种他没有见过的生物覆盖。
时间倒流,身体上浮,他回到爆炸的前一刻,回到在营养舱内的最后一刻。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阿尔弗雷德。”这个叛徒,尤利西斯残忍地说。
“这世界上我最爱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是我的同伙与共犯。”
他抓住连接着两人心脏的那条纽带,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怜悯,轻轻一扯。
最后一点关系也断了。
他的全部记忆。
……
“哥哥!”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苹果园区,尤利西斯与阿尔弗雷德偷偷溜出家门,跑到离家最近的公园草坪上踢球。他们的身体很脆弱,只是在奔跑中,不小心被球绊倒在地,膝盖破皮,伤口便开始没完没了地流血。
骨头发出清脆的“咔”响,像玻璃柱子一样碎成几段。所有人都吓坏了,手足无措,阿尔弗雷德一个人背着尤利西斯回家,身上糊满弟弟的血。
那不勒斯又怜又气,帮尤利西斯包扎好,又将两个孩子分开关禁闭。在阁楼顶层,隔着一堵墙,他们小声地说悄悄话。
“哥哥,”尤利西斯问,“那是什么地方?”
阿尔弗雷德踮脚,扒着铁窗户朝外看:“提坦学院,旁边是摩天轮。还有忒弥斯的投影。”
“提坦学院……是学校吗?”
“嗯。”
“很多人在那里上学?”
“对。”
“学什么?”
“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我们会去吗?”
“不会。”
“为什么?”尤利西斯很失望,但阿尔弗雷德没有回答。
尤利西斯不说话了。他蜷缩着靠在墙边,很瘦很小的一团,阿尔弗雷德抱不到他,只能轻敲包着防撞棉的墙。
“笃笃”,哥哥就这么拍了拍他的头。
“我不喜欢这样。”
“哪样?”
“……”尤利西斯说,“为什么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阿尔弗雷德透过缝隙看到一点尤利西斯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长长一片灰。
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阿尔弗雷德想,他们生来就不一样。
他们这样的变异者人人喊打,永远都是被驱逐的命运。阿尔弗雷德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那不勒斯在做什么,知道伊甸是什么,他不曾抱怨,但不代表尤利西斯不会。
“咔哒。”
一点细微的声响,尤利西斯抬头,看见哥哥正努力地把什么东西沿又窄又小的墙缝塞过来。那是一只小小的海螺,阿尔弗雷德用力把海螺戳过去,伸长了食指,一点一点推到尤利西斯面前。
“放在耳朵上。”阿尔弗雷德扒着铁窗说,“你听到什么?”
空气共振,发出海浪拍岸一样的白噪音。潮湿,柔软,仿佛傍晚的海风在舔舐耳垂。
“这是什么?”尤利西斯的眼睛亮起来。
“海的声音。”阿尔弗雷德说,像每一个哄骗小孩的家长那样。
“我没有见过海,什么时候可以……”尤利西斯兴奋道,但随即垂下眼睛:“我们会去吗?”
然而这一次,阿尔弗雷德很坚定地说:“会。”
尤利西斯抬头,那一隙小小的墙缝,只有一道灰暗的黄昏时的光,只有一点哥哥的银白色的眼睛,和银白色的睫毛。阿尔弗雷德大半张脸都被影子笼罩,但在尤利西斯的记忆里,那天哥哥的眼睛是那么明亮。
阿尔弗雷德说:“那不勒斯在做,以及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让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提坦学院,所有人都能在海边踩沙子、捡贝壳。就是不再有等级、地位、阶层的差距……”
“就是我和尤利西斯会永远自由。”
……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样,永远被豢养在这个营养舱里吗?”
亚特兰蒂斯覆灭的那一天,尤利西斯这样问。
“我不关心这个世界。我只关心我和你。”
尤利西斯说的是幼时,阿尔弗雷德的这个许诺。
阿尔弗雷德再也没有兑现,可是尤利西斯忘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