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秩序官会爱上异能反叛者吗(84)
那天,基地忽然断电,所有防御系统倏然失效,人们用床腿、铁架、手臂或拳头击打门锁,破门而出,头顶一片搏斗呼喊之声。于是阿尔文知道:他们策划了一场暴/动。
人群朝出口涌去,只有母亲逆其道而行。守卫们都拿着枪冲向监狱区镇压暴/动,她独自来到阿尔文的隔离室前,一拳又一拳,击、撞、锤、抠那副门锁。门打开时,指甲崩裂,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但她不管不顾地扑向阿尔文。
她的激动在她拥阿尔文入怀时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盯着他:“阿尔文?”
任何残忍的惩罚都没能让阿尔文害怕,可这一刻,他簌簌发抖。他知道他生命中唯一的那点爱也弃他而去了:克隆在生物学层面完美无缺,却唯独骗不过一个母亲。
没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推开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最后用一种近乎恶毒的怨恨、绝望的目光看着他。她再也不能自持,捂脸嚎啕,跪坐在血泊中发出呕吐般的声响。
阿尔文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一声声的惨叫般的哭诉撕扯着他,将他千刀万剐,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种害怕被抛弃、被放逐的惊惶,他向她爬过去:“对不起……”
他希望她打他,骂他,什么方式都好,折磨他,羞辱他,惩罚他,这会让他那颗不定的心安静下来,觉得遭到了应有的对待。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躲开他,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张扑着手推开他,她喊:“别碰我!”
她说:“把他还给我……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阿尔文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身上的衬衫已在拉扯间被女人划烂,沾满鲜血。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些糖。一颗,又一颗,金黄色的酸酸甜甜的维生素糖,在女人面前堆成小山,他颤抖着轻声说:“还给你。”
“我吃了一颗,对不起,我没有忍住……还给你。”
把被我偷走的爱,连同被我偷走的人生一起,都还给你。
他什么也没有了。
女人的哭声却渐渐消止,她忽地平静下来,空荡冰冷的房间里只不时回荡那难以克制的抽泣。她轻声问:“他死之前,痛苦吗?”
“我不知道。”阿尔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桌上的八音盒忽然掉在地上,咔啦一声,五音不全地唱起歌来:
“旧日灵魂的阴影,
绿意生长出澎湃的灵魂。
他在空洞的房间中游荡,
风吹来荒凉。
他反抗于世事的无常,
绿意滋养出澎湃的灵魂。
那些毫无意义的破碎时光,
风吹来荒芜。”①
声声句句,如泣如诉。仿佛一眼望见过去的岁月,在阿尔卑斯山的房屋里,在狭长的走廊与木地板上,在母与子模糊的相互依偎的身影上,音符像阳光一样跳跃着,但一切都不可复追了。
女人起身,捉住阿尔文的手。
她撩开那件带血衬衫,看见他瘦弱的苍白的后背上疤痕密布,好像还能看见针尖刺入血管,看见小刀切割血肉。她的手一寸寸滑过皮肤,伤口尚未愈合,疼痛被猝然唤醒。它们像鞭子一样蹿在身上,但阿尔文一动不动。
女人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将他拉起来,她牵着他的手,爬过通风管道,随人群涌向地下基地的出口。
但那里是人间炼狱,是超越想象的残忍屠杀。
囚徒的反抗在上位者眼里不值一提,亦如他们的生命。成群的仿生人进入走廊,面无表情,持枪扫射。火光吞噬了一切,阿尔文并不能真正看清不远处在发生些什么,但他在惨叫、哭嚎、咒骂中望见所有,他看到鲜血成河,尸肉成堆。
一些人不愿回头,宁愿死在愤然反击的这一刻。但女人退缩了,她有牵挂,她不敢赌。她捂着阿尔文的耳朵退回到牢房里,捂着他的眼睛,他被“母亲”抱在怀里,听见她清晰如鼓的心跳声。
世界被黑暗与鲜血吞噬,浓稠的腥气如雾纠缠。
终于,一切寂静下来,脚步声里,轮椅停在两人面前。阿尔文只能看见一双瘦弱的腿,本杰明·阿彻昂贵的皮鞋上未沾染一丝尘灰。
本杰明径直无视女人,叹着气凝视阿尔文:“阿尔文,你真让我失望。”
女人颤声恳求道:“别杀他,请你别杀他。”
阿尔文听见短剑刺破血肉的“噗呲”声,感受到怀抱温度逐渐退去。他还未反应过来,女人将一团血肉堵到他嘴里:“我的异能是‘愈合’,这会帮助你提高实验的效率,求你别杀他,他只有六岁……他是我的儿子。”
他与女人被强制分开了,甚至没来得及吞咽她的精神元腺体。
他紧抓着她的手,她也试图握紧他。但那冰冷的指尖像流沙一样从掌心溜走,阿尔文看着她倒在血泊里。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对他微微一笑,这就是他对她最后的记忆。
那把短剑还在阿尔文的口袋里,沾着他母亲的血。
他走出很远,却还能听见她在喃喃。她讲述曾经的故事,请求他别忘记自己,别忘记阿尔文。
梦魇中时空交错,画面一闪而过。
天旋地转,阿尔文已被带离地下基地。谁也不能把那柄十字短剑从他手中拿走,本杰明得知,却默许了他这么做。于是阿尔文生命中拥有的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物品,是他母亲的自杀之剑。
他还活着,却好像死了。
行尸走肉一般,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悲伤。也许这影响到了本杰明·阿彻的实验,或者本杰明·阿彻需要给他的仿生人“忒弥斯”找一个同伴,总之,阿尔文被带到了新海泉区,紧挨着城市中心广场的地方。那有一座私人城堡,小巧精致。在最顶层的半圆形卧室里,阿尔文第一次见到忒弥斯。
忒弥斯的白发宛如山雪横流,披在肩上,落在地上,被柔和的人造阳光蒙上一层浅金。她从书中抬头,远远地望了阿尔文一眼。她那么精致,那么生动,但阿尔文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感情。
本杰明说:“忒弥斯,我为你找了个伙伴。”
阿尔文很早就知道忒弥斯是仿生人,是一台机器。“她”不吃,不喝,绝大多数时间里,也不太愿意说话。“她”总是坐在窗边,那么安静,坐在漫散而入的暖金色的一地阳光里,但阳光无法温暖“她”冰冷的机器躯壳,无法使“她”拥有一颗心。“她”望向窗外,提坦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她”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尔文便这么相安无事地“被她抚养”。直到有一天,忒弥斯在翻阅聂鲁达诗集时,锋锐的纸张边缘骤然划破“她”的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伤口中溢出,“她”微微眨眼,似有些惊愕地看着它沿冷白色皮肤滑落。
“她”忽然低声问:“什么是疼痛?”
What is pain.
阿尔文躺在床上,本杰明刚结束一场在他身上进行的生物实验。他很虚弱,青绿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汩汩跃动,显得他那么瘦小,那么单薄。
营养液顺着流线管涌入内循环系统,但阿尔文感受不到生机。
他说:“疼痛无处不在。”他抬了抬手,手臂上疤口如虬龙纵横交错,“这就是疼痛。”
忒弥斯放下书,倏然起身,“她”向阿尔文走了两步,以仿生人特有的僵硬而茫然的姿态。“她”盯着阿尔文喃喃:“那就是疼痛。”
“她”坐到阿尔文床边,不顾阿尔文吃痛皱眉,抓着他的胳膊举高打量,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她”松开阿尔文,伸出自己的两只手。“她”反复凝视它们,说:“我感受不到疼痛。我感受不到。”
那时已是深夜,天色乌沉,在光污染的漫反射下,世界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蓝。这蓝里点缀着星点的光,是提坦市那些广告招牌、那些车与建筑,那些虚假的全息投影制造的五颜六色的霓虹。但这些光点都照不亮这间房,屋子像是笼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