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是病秧子了(17)
那一日大嫂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袖袍衫,长发高高束起,发尾和衣摆一起随着飞驰的骏马肆意飞舞,搭弓射箭,英姿勃发。
云稚下意识就扭头看向身旁,只瞧见大哥翘了翘唇,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笑意。
大嫂出身将门世家,与大哥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早就定了亲事,在诸多艳羡中嫁入侯府成了世子夫人,却依旧每日混迹于军中。
云稚那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女子从军不易,曾对大哥表示过疑惑,为何大嫂不像别的女子那样待在家里安心当侯府的少夫人,非要跑到军中吃苦受罪。
大哥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问题,轻轻笑了笑,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安心当侯府的小公子,非要跑到军中吃苦受罪?”
“我……”小云稚一时语噎,半天才回道,“我喜欢到军中来,不觉得这是吃苦受罪。”
“那寒宁就不能是因为喜欢吗?”
“可是,大嫂和我不一样……”小云稚迟疑,“我毕竟是男子……”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只有男子能做女子不能的,或许要付出更多的辛苦,只要她愿意就足够了……”云稷打断他的话,眼底带笑,语气却格外认真,“人生短短数十载,我希望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数年过去,大嫂便真的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了威震幽州。甚至整个辽北,能征善战,身手了得,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云稚在回忆里有刹那恍神,忽听得有破风声而来,还没等辨别出那是什么,身体先有了反应下意识向旁闪了一步,跟着就看见一支利箭穿过自己刚刚站过的地方。
王寒宁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躺了一个多月还能反应过来,看来是痊愈了。”
云稚仰起头,看着马上的人。
他与大嫂也有月余未见。
和上次相比,眼前人又瘦了不少,一双眼却和记忆中一样明亮而又坚定。
“大嫂……”云稚挺直了脊背,“聊聊?”
王寒宁翻身下马,站到云稚跟前。
记忆里那个总黏在她和云稷身后的小孩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高了自己大半头。
虽然生病让他憔悴不少,但王寒宁清楚,少年人看起来还略显单薄的臂膀,已经比这世上大多的成人还要坚实。
“就知道枢儿那臭小子什么都会告诉你……”她用手里的马鞭轻轻敲了敲云稚的肩膀,笑着开口,“都城如果没有危险,谁去都没关系,同理,如果有危险,谁去也都一样。”
“大嫂……”云稚顿了顿,语气却十分坚定,“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王寒宁微微眯眼,视线几乎是凝在云稚脸上,半晌,她捏紧了马鞭:“你是不是……”
“大哥当年和我说,人生短短数十载,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云稚突然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校场,打断了王寒宁的话,“都城的波云诡谲,我更合适。”
提及云稷,王寒宁有刹那恍神,短暂沉默之后,她轻轻笑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马鞭:“你知道我一向懒得废话,比试一把,赢了再说。”
云稚低头往她手里看去:“奉陪到底。”
自入军中以来,这样的比试时不时发生,上到云邺、下到普通的兵士,云稚几乎都对过。
最初的时候输多赢少,之后渐渐长大,身形和力气还有对敌的经验都不断增长,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现如今在军中,能称得上是对手的已少之又少,其中就包括王寒宁。
他二人在军中举足轻重——皆是镇远侯的血亲,一个是一往无前的少年先锋,一个是让诸多男子都羞愧的女将军,骑射武艺精湛,战功卓绝,一前一后地站到校场上立时吸引了许多目光。
尚在训练中的兵士暂且不敢造作,其他得了闲暇的都凑到近前来,稀稀拉拉地围在校场边,一边张望,一边议论。
云稚视若无睹,兀自在兵器架前选武器,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倏然转身发现王寒宁已经到近前,闪着寒光的长剑直奔面颊而来。
云稚拧过身,避开那一剑的同时一脚踢到兵器架上,从一众飞起的武器中随手抓过一柄,顺势架开再次攻向自己心口的第二击,人闪到马后,动作迅速地跃上了旁边另一匹战马,倒拖,纵马向前。
王寒宁调转马头,迎着云稚过来的方向,转瞬之间,二人已经战成一团。
不管是年岁、性别、身高、招式甚至是武器这二人都大不相同,却偏偏对彼此了如指掌,一来一回连着过了几十招,直看得四周军士下意识屏住呼吸,偌大的校场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马蹄声和兵器相撞的声响。
对比起来校场上的二人倒显得格外沉着冷静,直到——
云稚双手握枪,硬生生地接下了王寒宁从上而下劈来的一剑,硬木制成的枪杆断成两截,却没能完全挡住呼啸而来的剑势,云稚整个后仰,看着剑刃擦着自己面颊而过,下一刻一脚蹬在马背上,在四下里的惊呼声中整个跃起竟是落到了王寒宁马上,同时一把匕首从袖中滑出,抵在她颈间:“我赢了……”
刹那的错愕之后,王寒宁翻转手腕将长剑收到背后:“愿赌服输。”
云稚收了匕首朝她拱了拱手,旋身落到地上。
围观的军士从方才眼花缭乱的打斗中回过神来,接二连三地响起叫好声。
陈禁从人群中闪身出来,凑到云稚跟前,压低声音:“方才侯爷来过。”
“知道……”云稚转身要走,没几步,王寒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幼怀……”
四下里围观的军士陆陆续续地散去,王寒宁却仍在原地,晨光笼罩,让还在马上的她身上多了几分温柔。
“人生短短数十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的目光落在云稚脸上,却又好像越过了他,看向别的地方,“这也是你大哥对你的期望。”
云稚微微睁大了眼,唇边漾出笑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在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自己。”
他再次朝着王寒宁拱了拱手,转身朝主帐走去。
“爹!”
云稚掀开帐门,一眼瞧见了书案前的云邺。
云邺抬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回手拎起一条布巾扔了过去。
云稚接了布巾,在额头上胡乱擦了两下,自顾在书案对面坐下:“我正好有事要跟您说!”
“去吧……”云邺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书册。
云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您都不多问问?”
“方才我在校场旁站了一会……”云邺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既然病好了,本也该你去都城。”
“您可真是……”
话说了一半,云稚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清楚云邺不会阻止自己,却也没想到都不用开口。
先前准备的那些解释,倒也不用再提。
他到底久病在床,方才的打斗耗费了不少精力,这一会工夫就感觉到倦意,索性半伏在书案上,抬眼看着云邺。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他还是无法适应记忆里英武不凡的亲爹突然斑白了两鬓。
外人印象里的云邺大都是严正敏锐一丝不苟的,尤其是涉及到军中的事,云稚从小到大就为此受过不少责罚。
可也是这样的云邺曾将幼小的云稚扛在肩头在城中闲逛,在云稚浑身是伤从疆场上下来昏迷不醒的时候不眠不休守在床前,在云稚做出任何旁人无法理解决定时轻轻点头,给他无声的信任和支持。
在云稚眼里,云邺是镇远侯,是三军主帅,整个幽州的底气,却更是他们兄弟二人如山一般坚实的依靠。
仿佛察觉到云稚的情感波动,云邺突然抬头扫了他一眼:“还有事儿?”
“也没什么……”云稚坐起身,视线从帐中环过,“就是太久没到您帐中来了,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