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124)
“你别这样叫我!”晏泠河几乎是吼了出来,面色越发苍白了。“你不是我的哥哥,你别这样叫我。”她也往后退了几步,瘫坐在了椅子上。“我的哥哥已经死了,大晏的储君晏淮清已经死了,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晏淮清死了,可李重华还活着。他想。
他们本来也就是同一个人。
被写好的一生,不是改了一个姓就可以逃开的,这是他的宿命,他必须得认。
“人的魂只有那么一点,燃尽了,也就没有了。”晏泠河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她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平静了下来,无悲无喜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走吧,回去吧,以后都不用再来了。我是大晏的公主,与外男私见终究是不合礼数。”
李重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她身边的婢女请了出去,怕惊动了他人,于是只得憋着那口气往外退。
他扶着墙,闭着眼睛凝神,心中思量着再与邬修明商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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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雨,可他在床上辗转了许久,怎么也睡不着,起身披上了外袍,正欲做些什么磨磨时辰,谁知暗卫又急匆匆地从窗子外跳了进来。
“公子,出事了。”
李重华指尖一颤。“什么事?”
“鹿蜀带着公主逃出了宫。”
“鹿蜀?”
暗卫点头,“是老爷派在公主身边的暗卫,名字是公主取的。”
“你说他们出了宫?”听到这话,李重华反倒觉得快意了不少,起码她还是想要逃离的。“他们现在在哪里?”他脚下的步子已经迈了起来,打算去找太师帮泠河一把。
“不知。”暗卫答。
“不知?”他脚下的步子一顿,却也没有犹豫多久。“宫中现在是什么情况?”
暗卫很快地回复道:“半个时辰之前,上头那位已经知晓了此事,派羽林左卫亲军指挥使韩元嘉带人追捕,不知此刻城内情况为何。”
他点头,“带我去找太师。”
然而刚落到太师府的门口,门就被打开了,邬修明与好几位朝中大臣行色匆匆、面色沉重地往外走,甫一见到众人还惊了一下。其他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像是早就知道了李重华的身份。
“老夫正欲去找殿下。”
看着邬修明的表情,李重华直觉有大事发生,顶着如鼓震耳的心跳声问:“是有何事?”
“雍和公主与一侍卫逃出了宫中,如今被左卫亲军指挥使抓住堵在了城墙之上。”
听着这话,李重华只觉得头晕目眩。
一切都落到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最坏的结果上。
“殿下莫急。”邬修明握住了他的手腕,有些粗糙又苍老的手却像是有无穷的力量。“此事可大可小,韩元嘉必然不会对公主如何,我们邬氏也定当全力保公主无恙。”
李重华想要反握住,却发现自己的指尖绷紧着,动弹不得,只能哽着道了一声。“多谢太师。”
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们匆忙地往那城墙之处赶,几乎是一刻也不停。
到了之后才发现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在城墙下,而羽林军人手举着一个火把,火光照亮了整个城墙,像是除夕那夜李重华看见的万家灯火通明。
晏泠河站在城墙上,她的月华裙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弧线,像是即刻便要乘风而去。
李重华见着之后即刻就想往上头跑,但是被邬修明一行人拦了下来。
“公子,莫要冲动坏了大事。”
“此刻上去才是对公主最不利的,待公主回宫,我等必将全力保下公主。”
一人接着一句,说得也确实是有道理,李重华平静了下来,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在城墙脚下往上看。
但晏泠河面上的表情,李重华看不清,声音却是被风带着模模糊糊地飘进了耳朵里。
“他呢?”晏泠河问。
韩元嘉答,“已经被末将捉住了。”
“你把他带上来让我看看,若是还活着,我就随你们回去。”她又说。
犹豫了一会儿,韩元嘉还是照做了。
随后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带了上来,面上的表情很是倔强,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晏泠河看,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
这大抵就是暗卫说的鹿蜀了,李重华想。
晏泠河勾唇对鹿蜀笑了一下,问:“痛不痛?”
但是鹿蜀没有回答她,而她也像是根本就不欲要一个回答。
等一阵风拂过,她闭眼长舒了一口气,忽而又开口说:“大晏好大啊,越过宫墙竟然能看见连绵不绝的山、无边无垠的天,还有盏盏燃着的灯火万千。可是那宫墙也好高啊,它致使我从前都瞧不见这些景色。”
“十六年间,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我要生在宫墙里头、为什么我要是雍和公主、为什么我要学《女戒》《女训》、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人生?
“但是没有人能回答我,我也不能回答自己。”
说到这里,晏泠河笑出了声,摇了摇头。“他们说这是命,这是一个公主的命、一个女子的命。”
“可我又凭什么就要信这样的命呢?”她往前走了几小步,再抬头的时候眼眶已经通红了,但面上一滴泪也没有落下。“可我又凭什么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呢?”
“就因为我是个女子吗?所以我就要像个傀儡一样任人摆布吗?”
“不。”晏泠河又稳又重地摇头,每一次都十分笃定,又沉声说:“我不能这样活着,我不应该做任何人的棋子,我不要这样的人生。”
韩元嘉的脸被火光给淹没,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那一张脸。
他仰头看着晏泠河,却像是于高在俯视着她,用像是很淡、很冷的语气说:“雍和公主,陛下亲印在此,请随末将回宫。”
晏泠河嗤地笑了一声,掌心撑着自己的额头想说些什么,但是再开口的时候,眼眶中的泪终于是不堪重负地落了下来,一滴接着一滴、一串连成一串。
还是没人在听她说些什么,还是没有人在意。
他们要带回去的是雍和,不是晏泠河。
默不作声地哭了一会儿,她便抬脸吸了吸鼻子,顶着满脸的泪痕看着韩元嘉。“好,我随你回去。”
“但我站不动了,你过来扶我一下吧。”
“是。”韩元嘉往前走了几步,躬身抬手让晏泠河方便下城墙。
怎料晏泠河却俯身抽出了韩元嘉的佩剑,费力地举起之后反手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韩元嘉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公主!”
“这里没有公主。”晏泠河露齿笑了出声,带着泪痕的脸却生动了起来。“雍和公主死在了宫中,站在这里的是晏泠河。”
“晏泠河不属于那里,所以晏泠河会死在这里。”
听到了,他都听到了,风带着这些话吹进了他的耳朵中。
他再也无法站得住,开始发了疯一般地往城墙上跑,却被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给摁住了,任凭他怎么使力都无法再前进一步,只能隔着人堆无力地仰头看着。
“放开我!”他低吼着。
“公子,不能去,不能去。”
“若是今日暴露,公子只怕大事难成、性命不保。”
他们一人一句,悉数钻入了李重华的耳中,但他除了城墙上站着的妹妹之外,什么也不愿意听。
那是他的妹妹、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
妹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隔着冷宫结满蛛网的墙、隔着朽坏的宫门叫他哥哥,那么瘦弱、那么小,音都发的不准,但会叫他哥哥。
他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无动于衷啊?!
那边晏泠河又笑着开口说了话,字字清晰入耳。
“我欲乘风去。”
一边说,放在脖颈上的剑一边动了起来。
李重华摇着头往前跑着,伸着手想去触摸、想高呼不要、想让妹妹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