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92)
他又开始往前想,想到第一次见到站在父皇身边代帝披红的司礼监掌印、想到将他从大狱中救出赐他李姓的掌印府老爷、想到掐着他的脖颈骂他愚蠢的厂公师父······一桩桩一件件又接连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连带着当时不屑的、麻木的、愤怒的、憎恶的情绪一起,由是皮肉上被留下的痕迹变得有些令人作呕。
但是这个时候李重华又开始问自己,为什么要恨李浔、在恨李浔的什么。
他想找出一个缘由来,但从记忆里翻出来的却是跳下汤池救他的李浔、耐心教他处世之道的李浔、为他捋发簪花的李浔、得了一块儿特别的龙须糖都要从宫中特地带出来给他的李浔······
好像李浔被不知道什么分为了两部分,而他也一样。
傲慢的、阴狠的、不择手段的那一部分留在了过去,被一个叫做晏淮清的他避而远之;而耐心的、可靠的、温柔可亲的这一部分抛到了如今,被一个叫做李重华的他伸手握紧。
偶尔晏淮清会出现,狠狠地斥责李重华背信弃义、认贼作父,但这样的时刻往往会被李浔本人给打破。
哪怕李浔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他伸手撑了自己一下正在突突跳动的额角,凉气与热气一起呼出,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但又掺杂着快意。
“重华?”忽而李浔的声音在房内响起,随之一道稳健的脚步声靠近。“可是身子不适了?”
“嗯,有些头疼。”
他抬头看向站在了自己身侧的李浔。
这个时候,晏淮清就走了。
“烧起来了。”李浔坐到了他的床边,用手背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抵了抵。“原是我不好,让你在正月里就生了病。”
这个时候李重华才嗅到房内有一股浓重且苦涩的药味,这味道让他一激灵,瞬间就清醒了过来。这样类似的苦味,即使是闻了二十多年,也还是没能习惯。
在他母后、他妹妹,以及他自己的身上,缠了二十多年。
他又被扶着坐直了些,随后轻轻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也不是,可能是昨夜吹了一些冷风。”
李浔没说话,将手里盛着药汤的碗抵在了他的嘴边。“先把药喝了。”
他倒吸了一口气,却还是凑过去两三口就将那苦涩的药吞进了腹中,好一会儿都没敢放开气,生怕那苦涩的味道顺着窜上他的脑袋。
“吃点甜的压压嘴里的苦。”李浔不知从哪掏出了两小块梨膏糖送到了他的嘴边。
他嘴还没完全张开,就被塞了进去。
这梨膏糖做的不算太甜,但属于梨的清新却很快充盈了他的整个口喉,将那药的苦涩盖了过去。
“好些了没。”李浔又问他。
“嗯。”他对着点了点头。
李浔起身走到铜盆处,用热水沾湿了一张棉帕,走近之后俯身就帮他擦洗起了脸和手,动作有些生涩,但神态却十分自然。“等这次转好了,让巫朝给你开一些强身健体的方子来,总是吃药也受罪。”
这又是李重华从未见过的李浔,变得比从前更可依赖更可靠了,好像这个时候他无论做些什么,都能够得到包容和谅解。
然后刚刚被压下去的苦又泛了上来,四肢变得比刚才更疲乏,头也有一些昏昏沉沉的,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几欲让他承受不住。
他不自觉往李浔地方向偏了偏,嘴里嘟囔了一句。“有点难受。”
李浔好像读懂了什么,将手中的棉帕准确地丢入到了铜盆中,又张开双臂顺势将他揽入到了怀里。
“是我没做好,让你难受了。”
李重华埋在他的怀中,嗅着那扑了满鼻的玉兰香,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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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几贴巫朝开的药,李重华终于不发热了,虽说身子还有些乏累,却也碍不了什么事儿了。
“我就说吧,你这瘦弱的身子骨怎么能受得住。”巫朝收回了放在他脉上的手,嘴中还偏生要说些什么。“当时跟你说你不以为意,如今到晓得亡羊补牢了。”
李重华抿了一下唇,面上有些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说些这些,巫朝忽然鬼鬼祟祟地凑近了一些,左顾右盼发现李浔离得有些距离,就压低了声音问他。“诶,你跟我说说,李浔那玩意儿大不大?他常年……”
“巫朝。”话还没说完,李浔就走到了巫朝的身后,一把提起了他的衣领。“这才几日啊,胆子就又大了起来?”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巫朝手舞足蹈地从李浔的掌下挣脱,极其敷衍地扯了一下散乱的衣袍。“我这不是好好地给你的相好诊脉开药吗?多说两句话也不行啊?”
“什么暴脾气。”巫朝啐了一口,而后提着步子就往厢房外跑,一边跑还一边说:“药方找子卯叔去拿!”
巫朝一走,房内就清净了下来,李浔又将棉帕沾了热水,给他擦了擦脸。
李重华看着面前这个垂眸给自己擦手的人,很难将他和那个杀伐果决的九千岁联系起来,像是从寅虎到卯兔,他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可以烙上他的痕迹的、也算作可以属于他的人。
而这个时候,李重华忽而就产生了一种十分强烈地冲动,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有关于李浔的过去的冲动,关于那些他不知道的、李浔却又不能忘记的过去。
他是从哪里来的?有着怎样的从前?受过什么样的伤?吃过多少的苦?
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一道经年难愈的伤,散着醉人的玉兰香气?为什么无人的时刻也会那么孱弱无助?为什么模样浪荡过去却阴郁寡言?
李重华想知道这些,李重华想知道更多。
他不想坐在他身边、躺在他身侧的人永远都是一团迷雾,看得不清,伸手触碰也会化作飘散而去的烟。他要李浔是真实可触的,也希望可以是毫无芥蒂的。
“你们像是从前就认识的。”于是他很拙劣的、很生涩地开始问,眼神也有些闪躲。
李浔很轻地笑了一下,仿佛这就发现了他的小心思,但还是回答。“是,我们从前就认识了。”
“在来京都之前吗?”
“嗯,在来京都之前。”
他抿了一下唇,“喔,我原以为你们的是旧友,可他又总对你说那样的话,如今倒是有些理不清了。”
“他向来看我不惯的。”李浔伸出拇指不轻不重地压了一下他的唇。“你想知道我的过去?”直接挑明了李重华的小心思。
被如此说破了,他也就不再藏了。“嗯,但也不知你愿不愿意说。”
“真是。”李浔笑着摇了摇头,像是拿他很没有办法一样。“你若想听,告诉你也没什么,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他即刻抬头看向了李浔,谁知李浔又接了后半句的话。
“但不是现在,再过些日子,等有些事情做完了,就什么都能与你说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浔面上的情绪很淡,淡得不像是在提及他自己的过去。
有些事情,李重华细细地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想问,又直觉问不出什么,便只能就此作罢了。
“那你呢,从前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儿,与我说说?”李浔忽而就开口问起了他。
他怔愣了一会儿,心口开始微微地发麻,那股麻意一直窜到了他的指尖,让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进而催生出一种病态的凉意。
“有趣的事儿我记不清了,母后薨了后,我在冷宫生活了很久。”李重华试着攥紧自己的手,却不得其法。“其实冷宫里的事儿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
他停住了,看向李浔。
“只记得什么?”李浔问他。
作者有话说:
我生病了,噩耗。(大家想要给我一点点关心吗?)
第78章 【柒拾捌】关山难越
“只记得将我带出冷宫的,是晏鎏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