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223)
他们等了十多年的这一幕。
对于京中的变故晏悯却并不知晓,他正沉醉于通神之术,登云阁袅袅香烟日日不断,高耸入云的阁楼,在云烟之间真有几分天上琼楼的飘渺之感,朱砂的腥臭和线香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羽林军闯入登云阁之时,他正闭着双眼,面容陶醉,嘴中喃喃着一些不知名的经文。
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便怒斥一声,直到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才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正想拿出作为帝王的威严,怎料训练有素的精兵根本就不听他的号令,直接将他擒住。
又想差使登云阁之中的人,哪知千般呼唤之下,竟然没有一人为他站出来。
这个清高自负、自私自利的帝王,在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中发生了改变,他大势已去,王权已被架空,而他的高傲却蒙蔽住了他的双眼,没能让他像从前的几十年一样看得透彻。
晏悯就这样被挟持出宫,送到了大理寺中,当着黎明百姓的面问审。
于大理寺问审太上皇,符不符合规矩?众人也都不清楚,毕竟史无前例,只是晏淮清想让更多的人亲眼看到这一切罢了。
大理寺威严依旧,衙门大大地打开着,门口守卫着几个人高马大的衙役,可他们却并没有阻挠任何一个想要来围观的百姓。
晏悯即使退位,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性也一直没有改变。一身帝王常服,明黄色的缂丝云锦上是五爪金龙,身上带着浓郁的龙涎香,即使是站在堂下、被众人围观,身上也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之威。
他左右看了一圈,手中握着佛珠,哼笑了一声。“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过无一人回应他。
半盏茶之后,晏淮清携数宫婢侍卫而来,登于堂上,身上穿的常服竟然与晏悯的并无二样,一时之间晃了众人的神。
而李浔坐在屏风之后,并未展露在众人之前。
晏淮清甫一座上高位,就有一小太监匍匐于地行大礼,领头唱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跪,围观的文武百官皆跪、大理寺中的衙役仆从也跪、衙署外的黎明百姓更是纷纷下跪。他们匍匐在地,对着坐在高堂之上的年轻帝王,大声唱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独站在堂中的晏悯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神色难看,手中那串檀香木的佛珠,在滚动之间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响。
不过晏淮清也没有在意,他对着众人微微抬手,沉声道:“平身。”
“谢陛下!”
跪拜的人起身之后,晏淮清抓着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周遭迅速地安静了下来,而后他低声呵斥道:“晏悯,你可知罪?”
晏悯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被压着、站立着,却始终不说话。
而此时此刻,围观之人心中只有一种想法:滑稽,甚是滑稽;怪异,非常怪异。
太上皇立于堂下,当今圣上坐于高堂之上;父被审,而儿在问。
三纲五常、伦理纲常,在此时通通都被打破了,即使众人早有耳闻今日要发生之事,可眼前的这一幕,还是给了围观的百姓不小的冲击。
晏悯不回答,晏淮清就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微微抬手,一旁伺候的小太监,立刻端了一个红漆盘上来,上头是一卷状纸,两个婢女将状纸拉开,竟然横跨了整个审案的大堂,而上头密密麻麻皆是字。
与其说是状纸,不如说是一封檄文。
托着漆盘的小太监向前一步,唱念檄文中的内容道:“太上皇晏悯:乃当世之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僄狡锋协,好乱乐祸……左柱国魏氏鹰扬,扫除凶逆;续遇南夷,侵国暴民……故遂与悯同谘合谋,扶以称帝,谓其仁治之君……而悯遂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听信谗言,虐杀忠臣;剥皮去骨,草菅人命;触情任忒,数次贩城;破棺裸尸,榜楚参并……”
檄文之长,从晏悯的出身,到他如何称帝,再到为帝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其中一一写得清楚。
为了登上帝位残害虐杀手足;为了专权毒杀孝贤皇后、坑杀十万魏家军;为了求得长生之术听信佞臣谗言,数次贩城;为了监视朝中百官、京中百姓将人扒皮去骨制成人皮傀儡;为了通神大成,放任手下之人画制邪阵;为了逃脱洗清罪名,栽赃嫁祸于朝中之臣……其中一一也写得清楚。
小太监的声音又细又高,朗声之下传遍了整个衙署,钻入了每一个围观之人的耳中。
残害手足、毒杀皇后一事或许离百姓太远,但半年之前,京都城中人皮傀儡的异样犹在众人眼前,漫天的腥臭、耷拉的人皮、失控的傀儡、异变的家人……都是一众百姓不可言说的痛。
那时晏鎏锦被推到了人前,人们以为此事已经解决了,如今却旧事重提再次被摆在了明面上,告知众人,曾经他们畏惧的帝王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罪魁祸首,这怎么能教人不愤慨和愕然?
更妄论卖城、坑杀十万魏家军一事,玉龙关的百姓与他们一样不过都是普通百姓,魏家军的士卒又有多少是这普通百姓的儿郎,人总是更能与身边的人、相似的人感同身受。
堂中观审的文武官员面色也不好看,道行浅的已经被气得面红耳赤。
百姓更是不懂得遮掩,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皆是嘈杂之声。
-“这天下都是他的,为什么他要这样害我们啊!苍天啊!”
-“我的儿啊,我的儿,我以为他死在了战场,哪知他是死在了皇帝手中啊!可怜我的儿为了帮他守天下,满身都是伤啊!”
-“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皇帝还要要长生,呸!”
……
晏悯站在堂中,眸光沉沉、满身阴郁煞气,他狞笑一声。“好,好,好,竟然敢当众审朕,魏仪君真的是生出了一个好儿子。”
晏淮清眸光一沉,丢下一支令签,“堂前失语,掌嘴!”
“你敢?”晏悯退后半步,死死盯着那个眉眼间并不像自己的儿子。“晏淮清,记住你的身份。”
“动手。”
晏淮清抬手一挥,立于左右的羽林军即刻上前架住了晏悯,晏家唯有太祖皇帝是马背上夺得的天下,故而晏悯并不擅武力,所以被擒住即使想挣扎也到底挣脱不得,一五大三粗的武将立刻上前抬手狠狠地甩了两巴掌。
声音又脆又响,方才的议论之声不见了,衙署内外重新恢复了安静。
太上皇被掌嘴,人间难得。
晏悯被打得发懵,是因为疼、也是因为惊。
就见晏淮清并不顾这些,只是往旁给了一个眼神,而后沈昂雄携狄族老兵、南夷老人而入,跪拜行礼之后便让老兵是指认。
他们模样沧桑,满头白发,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让肌肤变得又粗又黑,如沟壑一般的面上夹杂着黄土的粗粝,与一般的农家老人并无太大的区别,然而开口便又是震惊了周遭的人。
-“当年的狄族一战,是阴谋,魏家军不是我们杀的,晏悯与内敌里应外合,坑杀了十万人……”
-“当年晏悯割让玉龙关,不在求和,而在求药……”
他们说着,晏淮清又遣太监将上阳找到的那残旗、木牌和甲胄带上让众人看,其上裹着的层层臭泥,更是验证了这些老人口中所说的一切。
彼时写入信中的那些真相与冤情,终于说与了众人听。
晏淮清长吐出了一口气,堂下的沈昂雄也长吐了一口气,他闭眼又睁眼之间竟然落下了几滴浑浊的热泪,而后转头用欲饮其血、啖其肉的表情盯着晏悯,艰难地说:“魏将军、魏家军何曾负你啊?何曾负你啊!”
晏悯双颊红肿,却还是展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云淡风轻道:“你是沈家的儿郎?和你祖父一样的蠢货,朕还以为你们一脉都死在上阳了。”
沈昂雄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颤着吐出了几口气,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有说,只是沉默着退回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