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222)
“太上皇不是还需要朕替你维护朝堂?”他淡淡一笑,不自觉地学了几分李浔的弧度。
看着对方还想就这个再说些什么,他没给这个机会,眉眼低垂、话锋一转,“朕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了盛元六年,母后还在世的时候,她说要带朕去放纸鸢,那纸鸢做成了彩雀的模样,尾部缀着五色的彩翎,很是好看。”
晏悯面上的表情变了变,看向晏淮清的眼神有多了几分讥诮和傲慢,滚动了几圈手中握着的佛珠,然后说:“不是梦,那个纸鸢被朕折断了翅膀。”
这些话或许称得上是挑衅,但晏淮清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应答对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
“但是朕那时还太小,步子跑不开、放不起来,母后说帮朕放,可她满头的珠翠实在是太沉了,压得她也跑不动。”
晏悯也在自说自话,带着十几年如一日的高高在上。“你母后那时体弱,早已不是当年冠绝京都的左柱国嫡女了。”这话中有几分得意。
“眼看着天要黑了还没放起来,舅父忽然来了,他从玉龙关回来了。”说到这里,晏淮清抬头看向了晏悯,嘴角的笑很淡,神色也淡然。“他接过纸鸢,只是跑了几步,彩雀就飞了起来。”
“那时离你舅父身死、魏家军覆灭只剩不到一年。”晏悯说。
晏淮清继续道:“风越来越大、彩雀越飞越高,最后半个身子都没入了云中,然后舅父拔出了剑,斩断了拉着的线,那一刻,纸鸢化为了真正的彩雀,在云端上振翅飞翔。”
听完这些,晏悯哈哈笑了起来,“都已经即位称帝了,怎得还如此孩子气?死物永远都只能是死物,飞不起来就是飞不起来。”
“是吗?父皇说得对。”晏淮清抿了下唇,笑得有些羞赧。“所以凡人也永远都只能是凡人。而凡人百年不过一瞬,父皇您如今也年过半百了。”
他难得地喊了声父皇,晏悯却变了表情。
霎那,晏悯微微抬手就将手中的茶盏朝着晏淮清砸去,很是熟稔,像是做惯了这个动作,而茶盏里头滚烫的茶水不过只是抿了半口而已。
晏淮清自然不会像以前一样呆站着不动,那时对方砸在李浔身上的茶盏他也还记得清楚,甚至连衣袍上茶渍的痕迹都没有忘记。
瓷器坠地应声而碎,他偏了个身侧眼看着地上的碎片,很轻地笑了一下。
“太上皇,梦还没有完。”而后捡着另外一个空的茶盏,给对方重新满上了一杯。“彩雀飞走之后,梦境变了几变,到了许多年后的今天,天启二年。”
“朕看见母后已成白骨,可她的身上还穿着出嫁时的嫁衣,也看见了伤痕累累的舅父,他被埋在了泥淖之中,他们的身上缠满了纸鸢上的线,动弹不得,呜咽之中跟朕说死有冤情。”
“朕从恍惚之中醒来,一时竟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所以就来找太上皇了。”
他面上的笑没有变淡,手撑在了小几上,微微俯身靠近晏悯。
没有了仰慕、没有了敬畏、也没有了惊惧。
“太上皇以为呢?”
晏悯的脸色很难看,几乎可以与当时晏淮清在冷宫密室时看到的癫狂模样相比,眉头紧皱、横肉狰狞、眼睛发红。
而后又将那一杯新斟上的茶砸了过去。
还是被晏淮清躲过了。
“晏淮清,和李浔那个奴才待久了,竟学了这些不入流的脾性?你可是晏家的人。”晏悯被气得胸膛剧烈起来,还硬撑着淡然。“不过……你身上流了一半魏家的血。”
“你瞧不起魏家?就凭你那个宫女出身的生母,倘若没有魏家的助力,你什么都不是,所以你的皇位,魏家得占一半。”晏淮清不想说这些话,不想妄论出身、不想深谈恩情,可他想要激怒晏悯。
出身是晏悯这一辈子都无法改变的事情,由是最忌惮别人提这些,几乎是在晏淮清说出这些话的一瞬间,他就勃然大怒,想要掀翻小几。
晏淮清早等待着这一时刻,先对方一步,轻轻一抬就将小几与上头滚烫的茶壶砸在了晏悯的身上。
晏悯脾性再大,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滚烫的茶水淋下去,身体颤了几颤,手中什么东西都抓不住,躬身痛呼了起来。
跪坐着的晏淮清立刻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半蹲在了晏悯的身侧,借着大袖的遮盖,把地上的佛珠换了一个。
一字一句道:“朕才是当今天子,由不得你在朕面前放肆。”
而后缓缓起身,扫了扫衣摆处的褶皱,从容不迫地说:“天理昭昭,一切终将会沉冤得雪,朕也会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拭目以待吧,父皇。”
语罢,不再看半躺在地下狼狈的晏悯,步履从容地朝外走去。
当初他以为不可逾越的海、不可跨越的山,竟然只是一个小洼、土坡而已。
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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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晏淮清才真正地松下了一口气,东暖阁的门大开着,李浔拉了个太师椅没个正形地坐在门槛处,手里拎着个茶壶,料想又是在喝冷茶。
瞧见他之后,瘫软的身子也没有坐直,只笑一声。“哟,陛下回来了?”
晏淮清抿嘴笑了下,走到李浔的跟前,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那茶烫得很,换佛珠的时候只是沾到了些,都被烫红了。
李浔微微蹙眉,“啧,晏悯伤你了?”
他“嗯”了一声,把手中的佛珠递了过去,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换的,只是挑了些记忆深刻的对李浔说,“他说我跟你学了些不入流的东西,脾性大了。”
李浔哼笑了一声,在怀中摸着摸着掏出了一个小瓷罐,接着又揽着他的腰肢将他带进了怀里,“想我为他卖命了那么多年,若不是我,他晏悯能过那么多年的悠哉日子?果然是天家无情,人都死了,还要背后诋毁。”
晏淮清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是他无情。”
“是是是,是晏悯无情,重华可是个有心人。”李浔一边笑,一边打开瓷罐为他细致地涂抹药膏。
晏淮清就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环抱着自己、笑着垂首为自己抹药的人。
他一直都知道,那张脸是很好看的,如三月艳丽到糜烂桃红,笑起来时狭长的双眼微眯,若是心情确实愉悦,眼尾便会染上几分绯红,昳丽却不媚俗。可身上的玉兰香气又是那般的淡雅、清新。
实在矛盾。
实在蛊惑人心。
“李浔,我想再种一棵玉兰树,就在这坤宁宫中。”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就说。
“嗯。”李浔合上了瓷罐,“种吧,你想种多少都行,只是这次可别再伐了。”说着,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尖。“总得让我看一回花开不是?”
晏淮清眨了眨眼,将脸埋入了李浔的肩窝处。“嗯,不会再伐了,以后都不会了。”
此后玉兰应当亭亭如盖,一年比一年更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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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二年二月初八,沈昂雄伪装成携贺礼入京面圣,带着在上阳找到的人和物进了京都的城门,这是沈氏一脉时隔几十年,再次回到生养他们的故土。
与此同时,晏淮清派去玉龙关的人也将当年晏悯二次卖城的人证物证带回。
而那些记录了晏悯罪证的婢女,也在边映的助力下,被笼络到了他们手中。
时至今日,晏悯之罪已是罄竹难书、百口莫辩,只等判决。
作者有话说:
只是亲了一下鼻子!!!甚至没有亲嘴!!!不许关我!!!
第175章 【柒拾壹】定
公审太上皇,这在大晏的历史中闻所未闻,甚至翻遍史书也没能见到有前人记载。
此消息一传出,如惊雷一般炸响在了京都之中,又仿若野草开始在大晏的国土内疯长,一时之间,甚至引的别处的百姓纷纷进京观审。
晏淮清与李浔二人知晓了此事,还刻意将问审的日子往后拖延了一段时间,为的就是让更多的人能够亲眼见到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