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193)
韩元嘉嚼着饼看过去。“怎么样?战况如何?”
“杀了十多个南夷的兵,没有伤亡。”
“好好好。”他满意地点头,“都记上,让他们都把小指砍了收起来,带回京都之后去讨赏。”
他一万人拖住南夷大王子耶律冲的二十万人,已有几月之久,这是韩元嘉长到这个年岁想都没有想过的一件事情,若是事成,合该他回去之后多讨些赏。
那士卒“诶诶诶”应了几声,又顺着地道回去了。
韩元嘉便继续啃自己的掉渣饼,只是没吃几口,地道里又钻出了一个人,这人穿了条淡青色的汝裙,赫然就是大晏女子的打扮,手中还拎着几坛酒。
她悄声地走到了韩元嘉的身边,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嘿!”
韩元嘉虎躯一震,“哎哟。”嘴里的饼掉了半口,看清楚来人之后才又吐出了一口气。“是你啊,慧秀姑娘。”
刘惠秀是她从南夷刀下救下的一个姑娘,长得清秀,性子又活泼,有不少的地道都是她帮着一起挖的,不时也会做些热乎的吃食来送给他们,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
“韩将军,你胆子可真小啊!哈哈哈哈——”女子撑着地窖的泥壁大笑,塞了一坛酒给了韩元嘉。
他接了下来,又反驳道:“这个档口,真是随便一下都会被吓住,得时时提防着南夷人。”又问:“可是外边儿又有什么消息吗?”
“不是。”刘慧秀拎着酒坛摇头摆脑的,“我是来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不在这里留了。”
韩元嘉饼也不继续吃了,“啊?你要走了,走去哪里?”
“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刘慧秀勾起指头开始细数,“想去李太白说的天姥山,又想去世人都在寻的蓬莱,看看能不能有运气见到蓬莱仙子杨贵妃,或是去海上瀛洲、方丈,亦或者去寻访桃花源……总之哪里都能去的。”
“你不若先把大晏逛遍了,这些倒是容易些。”韩元嘉不懂刘慧秀的心思,他只知道那些地儿都是诗文里记载的,大多是诗人们做的浪漫的梦,算不得真的。
刘慧秀大手一挥,“逛,当然要逛,但是这并不冲突。所以我明日就走,早日启程。”
韩元嘉又咬了一口饼,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干嚼了几口之后,闷闷地说:“其实你一女子独身在外还是很危险的,何况如今也不是什么太平的年代,待在家中与家人在一块儿不是很好吗?独身一人终究是不合……”
“韩将军,你别给我胡扯这些,我没学过什么《女诫》《内训》,我也不爱听。”刘慧秀扯掉酒坛子的塞子,往嘴中灌了几口。“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男诫》《男训》,怎得就偏生我们女子要学?”
韩元嘉也跟着一起喝,只是对刘慧秀问的话实在答不上了,就含糊着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祖宗之法……”
“呸!”刘慧秀啐了一口,“我就要说不认这些,反正千百年后我也成为了别人的老祖宗,所以我的话也要听,我的法也不能变。”
“你……”韩元嘉知道自己一向笨嘴拙舌。当初和李浔在一起的时候就总被说到哑口无言,现如今面对着刘慧秀还是说不过,气闷之下灌了好几口酒。“算了,我不说了。”
“你是不应该对我说这些。”刘慧秀说。
两人这样就着掉渣的饼干喝了一会儿,酒气上头之后才又融洽了一些。
刘慧秀半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打了一个嗝就忽而开口问:“韩将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来吗?”
“为什么?”韩元嘉确实想知道,她一女子独身一人在外,实在不常见,也不符合礼法。
“我爹为了钱,把我嫁给了一个老得快死的员外做小妾,人是快死了,心思还活络着,我是他抬进门的第二十八个,前面的都被他玩死了,包括我的亲姐姐。”
“我没逃,跟着进了门。”说到这里,刘慧秀笑了一下,颇有几分狡黠。“新婚之夜,我一刀把他给宰了,宰了他之后我才逃的。”
“就这么一路逃命着逃命着就来到了这里。”刘慧秀又说,“其实也不算是逃命吧,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在那里待了,又宰了人,又离了家,一箭双雕!”
韩元嘉喝酒的动作一顿,心中暗暗地思量了一下才说:“你逃是应该的。”到了此等地步了,确实该逃。
刘惠秀反驳道:“不止是我逃是应该的,很多人都该逃。”
“很多人的父母都与你的父母一般耶?”韩元嘉是真不懂,他所见倒没有如此极端的。
刘慧秀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觉得非得是我这样的,才算是不好,才应该要逃吗?”又说:“很多你不以为意的路,其实都是绝路。”
“韩将军,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大晏的将军,你爹娘肯定很以你为傲吧。”
韩元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父族母族皆在朝为官,若与祖上相比,还是做得不够好。”
“祖上都是做官的,那不就是大富大贵之家吗?你又是个男子,方方面面都不会让你走上绝路的,可我不一样,可我们不一样。”刘慧秀说这些的时候,也没有记恨,也没有不满,她只是在说而已。
“你有很多路可以走,有很多路可以选,但我们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路。”
“我就算不嫁给那个员外,到了年岁也一定会被嫁给其他人,但谁能保证我嫁给其他人就能过得好了?他没有玩死过二十多个女子就不会折磨我了?而且嫁给谁还由不得我说了算,要由我家缺了什么说了算。”
“韩将军,天姥、蓬莱、瀛洲、方丈、桃源其实都是属于你们男人的,而属于我们的只是那一亩地、一间房、一口锅,我说要去找,其实已经犯了大错了。”
“可既然我生下来就是一种错,那我又为什么不错到底呢?”
韩元嘉往后退了半步,背顶在地窖的泥墙上,几粒泥沙坠在了他的头上。
他看着面前的刘慧秀,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彼时站在城墙上的雍和公主。彼时公主眼含泪光,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被锁在深宫中、为什么迈出一步都算是错。
他还记得,雍和公主的腰间别了一个糖人。
那糖人散发着低廉的甜,和他们平日里吃的有着天壤之别。在火把的照映下,它染上了如灼日般暖而耀眼的光。
可糖人就只是糖人,那时红日也早已西落。
而且公主那些其实都不是他应该听、应该看、应该想的,他要做的只是奉陛下之命,将公主带回宫中。可公主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剑,自刎在了城墙上。
想到这里,韩元嘉浑身一颤,不自觉地握住了身侧的剑,总觉得上头似乎漫出了让人无法接受的血腥气。
“我……”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哦,大抵你从前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所以不知道说什么也正常。”刘慧秀很是善解人意。“不过你问了的话,我就还是会原原本本的把这些话告诉你的。”
刘慧秀非常坦率,她的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想说的话即使知道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还是会继续说。
可他说这些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怨念,甚至提及到那个把她姐姐杀害的员外,也没有展露出太多的恨意。
好像日子其实就是这样的日子、人世间也就是这样的人世间、过去了的事情也就是这样过去了。她接受了这一切,也学会了不在意这一切,所以恨也就没有了。
只是韩元嘉久久都没有说出话来,眼前的刘慧秀和彼时自刎于城墙上的雍和公主,不断地在他眼前交错。
她们都说自己无路可走。
“喝啊,你怎么不喝呢?”刘慧秀俯过身来扒了一下他酒坛的坛口,眼见这里面还有一半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韩将军,你这是养鱼呢!喝喝喝,快点喝,赶明儿你想再和我喝,都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