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231)
晏悯当下便开口怒骂,“你个贱婢!”
李浔面上的笑一收,即刻端坐了身体,又自顾自地啜饮起了茶水。
热的,还是不太习惯。
“枉朕这么多年对你的信任,当真是阉人无义、贱婢无情,你这没根的东西。”骂完,又怒目盯着李浔,阴恻恻地说:“晏淮清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样帮着他欺瞒朕、陷害朕?”
说完,情绪却莫名地压了下去,模样阴沉,不知在盘算什么。
李浔好整以暇地饮茶,并不着急,他有的是耐心。
片刻后,又听见晏悯说:“他给了你什么,朕愿加倍酬谢,只要你……”
“嘘——”他不爱听,便抬指贴唇,让晏悯噤声。
“晏悯,你可还记得玉龙关?”问完,他又兀自懊恼一番。“瞧我问的话,你当然还记得,那可是被你卖了两次的地方,那可是魏家军镇守了多年的地方,你怎么会不记得。”
而后又问:“那你可知道我到底姓甚名谁,又从哪里来的?”
晏悯眉头一皱,身体也绷直不少。
“我姓李,名寒浔,不是什么世家贵族,爹娘也不过是玉龙关普通的乡野村夫。”
“七岁之前,我的日子都算得上顺遂美满,可惜盛元七年突生变故,让我家破人亡,你猜猜这个变故是什么?”
李浔嘴角露出了一个夸张笑,眼中却并无笑意,“我们的陛下如此聪明,一定猜到了对不对?”
“哈——”他轻叹了一口,突生出了多说一些的想法。“盛元十三年,我再次离开故土,来到了京都,这一待就是十二年。
“无依无靠、满身的毒……我活得苦痛也活得艰难,每每午夜梦回,都能看到我阿爹阿娘还有妹妹将死的脸,于是便再也睡不着了,只能守着更漏到天明。
“十二年间,我曾数次将希声架在脖颈上,怀中也一直带着见血封喉的毒药,只等哪一日撑不下去了,便赴黄泉去寻我的血亲……但我一直活到了现在。”
“你猜我为什么活到了现在?”他撑着小几,俯身向前拉近了和晏悯的距离,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在等今天,我在等真相大白,能够手刃仇人的这一天!这便是我活着唯一的念想、唯一的目的!”
乡野村夫李寒浔,早已死在了盛元七年的那个冬天,和自己的阿爹阿娘妹妹一起,化为尘泥,融于玉龙关的每一寸土地。怨念枯骨,组成了后来的司礼监掌印李浔,那一口气、那些消磨不了的恨意,撑着这具神魂俱灭的躯壳活到了今天!
可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因为不能对任何人说。
没想到,最后能肆无忌惮吐露而出的对象,竟然是这个他憎怨了十多年的仇人。
不知该唏嘘人生的无常,还是该感慨人生的孤寂。
“你,你……”晏悯两股战战,咬牙切齿,再不复从前那个帝王的威严模样了。
“十二年谋一局……”李浔坐直了身体,半垂着眸子深吐了一口气,幽幽道:“死在我的手上,你不亏。”
霎时,他抽出了腰间的希声。
几息之间,手起刀落,又收刀入鞘。
-
李浔从登云阁走出的时候,才发现外头居然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似乎连路都看不清了。
他想痛快地笑,但笑不出,想要将手刃仇人消息告与旁人,却发现无人可说。宫道又长又冷,落下的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他恍惚之间伸手扶住了红墙,却被冻得皮肉发麻。
一十二年来,他终于感受到了冷。
蜷了蜷手指,他抬头看向了天,飘忽的雪坠在了他的脸上、盖住了他的眼睛。他轻轻地眨了眨,何曾想眼中竟然滚出了两行热泪来,顺着脸颊往下滑。
一十二年了。
心口绞着疼,他一步也走不动了,吐出了一口气,气在颤、身子也在颤。气散了,身上的力气也像是随着那口气散了去,扶着墙居然都有些站不稳。
怎会如此呢?
李浔的的喉头滚动了几下,突然克制不住地往外呕出了几口血。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颌,不过片刻就沾满了他整个颈,与落下的雪粘腻在一块儿,却散着厚雪也盖不住的腥。
他晃了晃,蓦地失力地跪在了地上,头垂下的时候,又吐出了几口鲜血。
是油尽灯枯了么?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半梦半醒之间竟然听见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于是他慢慢地抬起了头,在一片朦胧中,看见了幽长的宫道里有人向自己奔来,那人惊慌大喊:“李浔——李浔——”
听着这声音,他却在心中否定了一番。
他不是李浔,李浔是赵磐捡来的小太监、是大晏的司礼监掌印、是乱臣贼子、是乱世英雄。
他是李寒浔,是玉龙关屠妇猎户的儿子、是贪嘴的李落霞的哥哥、是村野匹夫、是白丁俗客。
李寒浔闭上了眼睛,倒在了漫天的大雪中。
作者有话说:
看了很多遍都很忐忑,不敢往外发,临近最后,竟然生出怯意了。
第181章 【柒拾柒】年
巫朝回来的那天,京都下了一场大雨。
他在雨中疯疯癫癫地敲着掌印府的门,向来静谧的恒荣街被闹得不成样子,最后贵人实在忍受不报了官,巫朝便让大理寺的衙役给抓了起来。
若不是司内恰好听闻了此事,或许他免不了一顿牢狱之灾。
被带着进宫中的时,他那身湿透了的道袍还没有换下,雨水顺着混乱的发丝往下坠,泡毁了一块儿马车上的兽皮毯。
从东正门下了马车,巫朝几乎是飞奔般朝着坤宁宫而去,在无边的雨幕中慌慌张张,踩着自己过长的道袍又跌了好几跤。
最后是司内看不过眼,将人带着跃上了琉璃瓦,踩着屋脊直奔坤宁宫。
又凉又重的雨水打在脸上,倏地,巫朝含含糊糊、不轻不重地问:“倘使我的药……”
于是司内便停了下来,他站在屋脊上看着跟前的人,带着风的雨砸在他月白的衣袍上,重重地掀着风的痕迹,又任由那雨水源源不断地从他自己的脸上滑落。
他的面上无悲无喜,眼神却很空。
说:“师父说,人世间千百事,总不能事事都如人所愿的。”
巫朝忙不迭地问:“那你?”
又站了约莫半盏茶,司内才慢慢开口道:“我听师父的。”声音融进了雨里,砸入了琉璃瓦中。
下一瞬,巫朝狠狠地垛了跺脚,话里竟然带着几分焦急和怒意,“我能做到的,我打小便被叫神童,我能做到的!”
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司内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巫朝又兀自喃喃了一会儿后,而后才又很是笃定地说:“走。”
-
东暖阁很暖也很冷、很暗也很凉。
炭盆在燃,冷风却源源不断地从窗口当中灌入;红烛在燃,烛光却怎么也照不到李浔的身上。
巫朝被带进东暖阁后,看见了坐在床边捧着书卷的李重华,或则说晏淮清,当今的陛下。
晏淮清的脸原本就很白,那是药食无法养红的淡,垂下眼眸的时候总带着说不清的悲天悯人。如今却更是苍白了,这是失去了神魂的苍白,抬眸眨眼之间是掩盖不住的憔悴。
“你回来了?”晏淮清淡淡地说了句,无悲也无喜,教人瞧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我离开的时候,听说南方有个地方有株冰魄草,那是能解李浔身上热毒的药。”巫朝往前走了几步,掏出了捂在怀中的竹筒,里头藏着他费尽了千辛万苦找到冰魄草后练出的药丸。“我找到了!找到了!”
谁知晏淮清面上憋出了些别样的闷红,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说他身上带着毒?”
“你不是知道吗?”巫朝一惊。
又继续道:“十多年了,是药谷从前那些老家伙给他下的。中此毒的人,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炙烤般的疼痛煎熬,这毒发起狠来时,甚至有能让人错以为置身火海,需焚心噬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