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214)
可怜这些英雄们死在了自己人手中,还背负了一辈子的骂名。
天下人说他们享用着黎民百姓的赋税、过着酒池肉林的美日子,酒色熏淫之下便再不复当年之勇;还说他们输给狄族,大概曾经的胜仗也不过是欺瞒天下人,做了些花名来沽名钓誉;又说魏家军早有叛变之心,战死在上阳,其实都是上天之罚,实在大快人心……
因为是魏家的外孙,所以这些年这些话晏淮清听得多,纵使心中觉得自己的舅舅不是这样的人,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是心中暗自愁苦无处说。
然后,他又想到了在冷宫密室中看到的那一幕。
那时晏悯状似疯癫,嘴中说了许多疯话,其中便包括了除掉魏家军一事,彼时还以为只是将十万军马调走应敌,没想到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要阴暗得多。
那可是活生生的十万人!有血有肉、有妻儿老小的十万人!十万人的鲜血可以染红天曲河,十万人的血肉可填满京都城,可十万人的性命也不能让晏悯心慈手软半分。
思及此,晏淮清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腿一软便有倒下之势,还是扶住了八仙桌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晏悯……晏悯他怎么敢的,怎么敢的?!”眼眶也不自觉地变红变烫了许多。
一旁的李浔眼见着晏淮清这样,也不免心疼,他将人带入了怀里稳稳地搀扶住。“他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狠毒。”
玉龙关百姓的命不是命,报效国家为国杀敌的将士的命,竟然也不是命。
君王薄情至此,让百姓如何生存?
他轻吻了一下怀中人的发顶,承诺道:“必会教他付出代价的。”
晏淮清将脸埋在了李浔的颈窝处,身子在微微地发颤。如此,李浔也就不说话了,只是沉默地任人靠着。
相互依偎了许久,晏淮清的情绪才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李浔轻抚着对方的背,又啄了啄带着那湿意的、柔软的脸颊。“待我修书一封,寄给沈昂雄,让他将人与物一齐带来京都,届时定要还魏家军一个公道。”
这话说得是真,可也说得有些轻飘飘了,他深知其中酸楚。
他为“公道”二字在晏悯身边守了十多年,但其实真相天下大白了、晏悯用命偿还了,死去的人还是不能复生,错失的这么多年也还是回不来,鲜活的生命变成了荒野的枯骨、有家的活人变成了游荡的孤魂。
其实公道不在,其实偿还不了,其实并不公平。
但没办法,活着的人总得做些什么、总得有些念想,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自己。
晏淮清眼中的酸泪被憋了回去,只有眼尾的几分红暗示着他方才的情绪,他抬眸看向李浔,道:“兴许,也可以叫人去玉龙关找找,有没有当年的南夷老人。”
闻此言,李浔一顿,垂眸和晏淮清对视上。
良久才发出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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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昂雄的信确实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计划要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挑了个还算晴朗的日子,他们暗自出了宫。
最先去的,是城东的秃鹫山。重云山庄太远,晏鎏锦曾经的宅子又太近,挑个择中的是最好,加上唯独这个地方他们没有发现过什么特殊的标记,连隐约都不曾,所以对此的探索欲最强。
走到了半山腰,晏淮清想起了些从前不曾问过的旧事。
“我记得当时发现这个白骨坑,是因为一个叫李大壮的村民淹死在了护城河中。”
“是。”李浔看着身侧的人,对方话还没说完,他就知道要问些什么了。“我不瞒你,那时晏悯让我收手不再卖香囊,我心中便有了个底,猜想人皮傀儡和他一定是有关系的,所以一直在派人暗中调查。而我的暗卫发现了这地儿,所以我刻意放出消息引来了李大壮,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不过谁知道和晏悯有关的,不仅仅只是人皮傀儡呢。
晏淮清一顿,收回了眼神,垂眸看着前面的山路。“那他……”
“这可不是我的手笔。”不是他做的事儿,李浔绝不往自己的身上担。“左右他也没看见过我,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杀人灭口的必要?”
听完,晏淮清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浔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不过我也不觉得是什么意外,他就是再慌张,也不能走惯的路都不记得,兴许是被那幕后之人推下去的。”
说着,他自己也不免长吁一声。“又是一条人命。”
人命轻如草芥,掌权者抬手之间就可决定生死。
晏淮清也不再说这个了。
没剩几段路,走了不过一盏茶就到了藏白骨的坑洞入口,当时为了将白骨一一搬出,特意将洞口凿大了不少,现如今不用猫着身子也可容纳让及冠了的男子顺利进出。
他二人进了去,因着正是日头高悬的时候,故而坡顶的坑洞泄露进了不少的光,无需提灯也可以将坑洞内的场景看得清楚,倒是方便了他们。
所有的白骨都被搬了出去,坑洞就显得有些空旷,落下的脚步声还会荡出回音,可这样的寂静只会让人觉得阴森。
“我们分头找找看。”晏淮清兀自开口。
李浔笑了下,“你不怕?”
被指的人也不恼,只是瞥了一眼他。“我从来都不怕的,你不在的时候,我还见过泄了气只剩下一张皮的人皮傀儡。”说着,又像是邀功般补了句。“就是你拿出去当呈堂证供的那个,他脸上有个痦子。”
看人那模样,李浔没忍住,揉了一下对方的头发,被乖得化了心。
两人在坑洞中寻了半个时辰,期间默不作声,唯恐多说几句就乱了心、凝不了神,然而整个坑洞都寻遍了,也还是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几分不甘心。
“难不成是我们想错了?”晏淮清沉吟片刻,又自己反驳自己道:“应该没有。”
李浔也觉得他们目前的思路都是正确,应当只是还没找出来而已。“假使那个金乌图腾真的标记阵眼所在之地,当有共通之处。”
听了这话,晏淮清攥着袖口沉思了起来。“共通之处……”不消片刻,便给出了猜想。“另两个都是在出入口之处瞧见的,需要站在特定的位置才能看见,这个会不会也是如此?”
这个猜想十分合理,于是不约而同地,两人一个看向了方才钻进来的洞口,一个抬头看向了坑顶上的空洞。
钻进来的洞口被重新凿过一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于是晏淮清只能在洞口附近寻查,希望能得到蛛丝马迹。
而李浔这边,此时正是日头高悬的时候,正好背着光,纵使他五官敏锐,要想看见顶洞上凿画的东西也绝非易事,不过,他在坑上移了几步,就察觉那洞沿不太对劲,突兀地长着诡异的石块儿,石块儿尖锐扭曲得不成样子。
“重华。”
“嗯?”被叫了声,正埋头寻找的晏淮清看了过去。“你找见了?”
“我觉得这石头怪异,你与我一同来看看。”
晏淮清顺势抬起了一头,一边看一边往李浔的方向走,不过走了没几步,就倏地停下,眸子睁圆了些许。他用力地眨了眨,确保没有看错后,才开口喊人。“李浔,是这里,你来看!正是金乌图腾不错。”
李浔没有犹豫,快步地走到了晏淮清的身旁,跟着抬起了脑袋。
果不其然,悬挂了一圈的怪异石块在这个角度完美地组合在了一起,因为背着光,所以看得更清晰,透光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明显的金乌图腾的模样。
那图腾巨大,盖着整个坑洞、高挂在他们的头顶上,就像是压住了他们的三魂七魄,又像是妄图砸断他们的脊柱,让他们彻底翻不了身。
“竟然在这样的地方。”晏淮清长叹一声,“能将山凿成这副模样,想来比我们预料中的还要本事大。”
“本事不大也不会暗中谋划了这么多年,如今才被发现。”李浔收了眼,“洞中的白骨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还能多年前重刑犯的胫骨,重云山庄的地下行宫也建了很多年。世人都说我擅于隐忍,如今看来一山还有一山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