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145)
如今散落在地,定是有人看过了。
他脑中一边思索,一边俯身去捡,收在手中又一张接着一张地叠好,到了某处之时,在角落里发现了映着暖光的东西。
凑近一看,竟然是当初他亲手雕琢送给李重华的玉镯的碎块。
他心下一慌,将那碎块捞入掌心,左右看了几圈果不其然又找到了其他的,所有的碎块最终拼凑成了一个成型的玉镯,上头雕刻的玉兰花却是碎得不成模样了。
李浔深吸一口气,却卡在了喉口,逼得他浑身颤了几颤。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啊!”他撑在墙壁上吐气也是困难,闭上眼睛心口抽了几下。“重华,重华……”念了几遍李重华的名字,绞痛的心开始痉挛,方才粗糙扎好的右肩又开始渗出血来。
下密室的人是李重华、看这些信的是李重华,而将李重华逼成晏淮清的,是他。
怪不得会有恨、怪不得会如此恨。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错在没有早些将往事讲与重华听、错在没有早些发现这些、错在这些时日说那些不留情面的狠话伤人又伤己。
身上挨的刀也是他应得的,到底算得上是他自食恶果。
脑中在嗡嗡地响,种着梦诡花的那一片肌肤开始发烫,李浔的掌将那玉镯的碎块紧紧地攥在了手中,腹中的那几口气还没有匀好,就又朝着上头而去。
他要去说清楚、他要去说清楚。
这一切本不该如此的,他们也根本无需变成如今的模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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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之后,发现晏淮清已经在厢房当中了,正站在床边、垂着头看着那个大开的密道,也恰好看着他从那中出了来。
“我……”
李浔发现自己什么也思考不得了,张口就想说些什么。
但一时间又觉言语浅薄,只得伸出手将玉镯的碎块拿出给对方看。
“你又想说什么?”晏淮清问他,却在看到他掌心的碎块之后展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你知道了是吗?朕确实下去过,也看到了些东西。”
“重华,我……”
“住嘴!”晏淮清蹙眉呵斥一声,明显的不快。“你还不配叫朕的字。”
作者有话说:
我没有记错的喔,掌印也有偷偷割头发啦。
第118章 【拾伍】恨
晏淮清又淋着雨走回了方才的荒园里,大雨浇过后,玉兰香变得淡了许多,却还是嗅到一二。
这气味常常会让他安心,即使在发现了事情真相后的这么多个日夜,也时常会借此入眠。
所以他常痛恨自己的软弱与没出息。
可痛恨也无用、无用也痛恨。
晏淮清先是他走到了方才李寒浔蹲下的地方,凑近一看才发现是有半片成泥的干枯花瓣在那里,然而已经兜不起来了。
他亲眼见着花开、也见着花败,最后也亲手将树伐倒。
而后他绕着那个孤零零的树桩走了几圈,瞧着那玉兰树什么都不剩的模样,也还是觉得有些心疼了,毕竟当初他也打理过、也曾日夜盼着它开花过。
虽说是盼错了的。
转了几圈觉着有些乏了,便蹲在了这个树桩旁边。
脑中没有由头地想,上次沾了雨发热还没好得彻底,如今大剌剌地在雨中淋,会不会又生一场重病。
随后又觉得生病了也好,生病了倒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一段时日了,自打继位以来,他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个粗糙的树桩,感受立起的木屑在自己的掌心划过的轻微疼痛,一圈接着一圈地转,转着转着,面上的笑竟然是挂不住了。
怎么都挂不住了,嘴角仿若坠着千斤重的东西,让他如何都扬不起来。
雨水坠在地上的声音让他脑中嗡嗡作响,开始不清醒地想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李寒浔方才的质问又响起在了耳边,于是让他越发地觉得疲惫。
另一只得空的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从胸口吐出了一口气来。“什么都是假的,世事一场大梦罢了”。
抬头的时候眸光一转,在身侧不远处瞧见了方才刺入李寒浔右肩的那把匕首。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但看着上头还未冲干净的血迹,他便凑上前捡了过来,哪知手上没拿稳,在指尖割了一刀,殷红的鲜血涌出,如珠般砸进了泥里。
“嘶——”他倒吸了一口气,匕首拿不稳又掉在了地上。
什么都是假的,但痛却是真的。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那些什么东西包扎住的,但脑中的那根筋却怎么也不想转弯,指使着他用手擦去,将那带着铁锈味的血擦拭干净。
用力地擦了几下,却发现还是会继续流出来,怎么也停不下。
这么些许小事,就在一点点地摧毁着他建立了良久的堤岸,让他一霎那难以呼吸、无法自控。
他恨、也痛!
“李浔,李浔……”晏淮清将受伤了的、开始发麻的那个指尖包在了手心,坐在了树桩上蜷着身子遍开始抽泣。“这世间何故如此对我啊!”
父母、兄妹、爱人,人生二十多年走到如今,他竟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
不是眼见着他们离去,就是发现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母后,母后,重华好累啊,母后……”
原本只是落了几滴泪,呜咽几声之后便发现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积压在心中许久的疲惫涌了上来,几乎让他溺毙在其中,于是开始捂着脸嚎啕,身子随着这被风吹散的雨滴一起颤抖。
到了后面晏淮清也分不清面上沾的到底是泪还是雨,只是晓得存着的泪都流了出来,心里就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人也因此静了下来。
这个时节的雨水还是带着凉意的,发了一会儿呆,他就受不住了,哆嗦了一下,撑着从树桩上站起来,而后朝着李寒浔厢房的方向走。
一边走,心里又一边在盘算着今日的事情。
前些日子总是狠不下心来,说是说不想念及往日的一切,却又还是不免在旧情的影响之下心软。
今日刺了那两刀,心却反倒变硬了。
晏淮清告诉自己,日后不管李寒浔说什么都不要再信。
将对方当作一个有助力的棋子就好。
他已经不是李重华了,不爱了、也不会再需要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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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恨晏悯不错,也确实想要他死。”
按理说,在晏淮清怒斥他的时候,他就应该知趣地不再说些什么了,察言观色也是他这么多年学会的本事之一,然而他不甘也不愿让两人僵于此,非得要在这一刻就解释清楚不可。
忽而窗外一声闷雷,让屋内亮堂了一瞬,就又恢复了原先的暗。
李浔在雷声之后又开口。“我的阿爹、阿娘、妹妹、同乡的无数人都因晏悯而死,他残暴不仁、无德无义,我恨他没有错,我想要还玉龙关一个公道也没有错,甚至……”他正色看着面前的人,没有展露出半分要悔改的样子。“甚至我想让晏家的江山覆灭,也没有错。”
离乡至今,李浔漂泊了十多年,见过越多的金陵玉殿,便越觉心绪凄迷,想着同人竟如此不同命。
然而这大晏的君、这些诞生在皇城中的天潢贵胄们,只顾得玩弄权势、勾心斗角,他们踩着黎民众生的血肉立于无人之巅,却不愿低头看那众生一眼。
这样的君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天下当由贤者、能者掌,而非利己的酒囊饭袋。
“可我也还是错了。”他对晏淮清说,“我太过自负,以为能把一切都做好;也太过怯懦,以为你知道所有会认为我不堪、以为你知道了我欲除去晏悯,会憎恶逃离我。”
所以他从前没说,其实是不敢说。
晏淮清的心太软,又太重感情了,对晏鎏锦尚且留有余手,对他的亲生父亲则怕更甚。
说到这里,晏淮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背对着光,李浔甚至看不清表情。
于是李浔顿生几分不安,又继续道:“从前我确实拿你当棋子,而我到底也不是戏台上的名角儿,能面不改色地唱完一整通大戏还不动半分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