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187)
那海坐在女孩的身旁,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浑身的毛发十分顺滑,猜想它的主人一定经常帮它顺毛。
布日古德眨了眨眼睛,那双如鹰一般的双眸里,恨意已经削减到几乎没有了,毕竟敬爱的父亲就在自己的身边。不说什么都没有得到,庆幸什么都没有失去。
“李,给你,这个。”布日古德说着,从自己的怀中掏吧掏吧,最后摸出了一串东西。
一百多颗玛瑙、绿松石、珊瑚错落地串在一起,中间坠着一颗九眼天珠,这是这些草原上民族特有的首饰,他曾在他们的脖子上见过相似的。
李浔接了过来,握在手心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上头带着的、布日古德的温度。
见他握住之后,布日古德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了双眼。从嘴中吐出了一句,上阳话。“ !”
李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人生的倔强,发丝也是硬的。
对方的话,其实他没听懂,但回了一句。“布日古德,希望你成为这草原上最自由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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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汉州的时候,李浔写了一封信回京都。
信中他让晏淮清重派一支队伍,来将埋葬在黄沙底下百姓全部挖出,再给他们这些百姓们,都立一个冢,还他们迟来的一个入土为安。
又提议用铜水灌注一个大将军的跪像,放到河边,当作水则像,日后水位有异象,便可凭此观测。
大将军应当为此赎罪的,可到底千百年也还不清。
离开汉州,即将到达浏州地界时,下起了大雪。
李浔觉得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快,似乎与去年落下的第一场雪并没有相隔多久。但把日子细细地数一数,才发现也确实是快一年之前的事情了。
人间恍惚,一年也如一日度。
骑马领兵穿过城中人群喧闹的地方,他忽而听到有一街头卖艺者在唱着诗经中的《采薇》。
此时恰好唱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伸手接了一片飘忽着坠下的雪花,见着它融化在了指尖后,又带着军队继续往京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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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京都城门的时候,他把那个自己亲手雕刻的、粗糙拙劣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其他地方的人认不得他这张脸,但京都的百姓认得,到底他在京都百姓的眼中是已经死人一个了。如今凯旋大喜之事,他也无意多生事端。
他的眼睛在周围扫了扫,却没能见到期待的那个身影,难免觉得有几分空落的。
不过又很快,他被周围百姓欢呼的氛围所感染,藏在面具底下的脸,也不自觉带上了欢欣的笑。
“出征的将军打了胜仗回来!”这个消息早早地就被人传到了京都,又传遍了大街小巷,于是进城门的时候,众人无不夹道欢迎。
-“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这个红衣小将军可真是厉害呀!”
-“太好啦!”
-“英雄,都是我们的英雄!”
欢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更有甚者,开始往他们的怀中塞香囊、果蔬、粮食。
通往城中的路,就这么被围的水泄不通。原本一炷香就可以走完的行程,整整拖了一个时辰之久。
随意找了间客栈梳洗,将赶路的疲惫与尘灰都洗净之后,他直接驭马奔向了宫门。
在东正门门口将无形交给了管理马厩的小太监,随后他独自迈步进了宫,在那悠长的宫道当中慢慢行走着、感受着。
半年多未来,竟生出了几分恍如隔世之感了。
大雪还未飘到京都来,但拂过的风已经是干冷的了,凛冽的风顺着他的领口往里钻,又割在肌肤上。不过他只感受到了疼,没有感受到冷。
宫里和宫外完全是两副光景,此刻还是晌午,却没什么人,寂静无声,只剩下冷清。
这宫道说长也不长,走到乾清宫,也就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日头正高,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却一脸疲惫,靠在宫柱上欲睡不睡。
他轻咳了一声,小太监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浑身一激灵,习惯成自然地擦了擦嘴角,随后才顺着声音的方向就看过来。
“你……”小太监起先还愣了一下,而后才迟迟反应过来。“将,将军……”
“劳驾通报一声,就说我回来复命。”
“诶诶诶,好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推了门进去。
不过等了才一会儿,就出了来,“将军,陛下请您进去。”
他点了点头,推门进了去。
殿中有一股尘土气和潮气,窗子也合得紧紧的,没有烛光得照亮,便更是昏暗,像是很久没得过人气似的,可他知道,晏淮清一定日日以案桌为床。
走到了晏淮清跟前,他撩起了自己的衣摆,就想行个礼。“末将参见陛下,陛下……”
不过还没能真的跪下去,就听见那坐在龙椅上的人说。“免礼。”
他暗自笑了笑,又把衣摆放了下去。
然而起了身之后,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就维持着这样一站一坐的姿势,在昏暗的殿内遥遥对视。
良久,晏淮清才又开了口。“你……这些日子以来如何?”
可是李浔到底如何,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在回京之前,两人也曾通信几封。
李浔扶着额,无奈地笑了笑,只说:“重华,我有一些想念太平街西街口的酱牛肉面了,陪我去吃一碗可好?”
起先晏淮清没回答,但李浔也不催。
沉默了片刻,高位上的人才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嗯”。
作者有话说:
布日古德说的是:“愿你长命百岁,年年安康!”
第149章 【肆拾伍】泪
天启元年十月初九,晏淮清收到了一封从玉龙关送来的加急快讯。
信中的字迹端正,是他派去调查当年事情真相的密探发回的。
接到手中的时,他隐隐生出了一个想法:这封信可能比以往任何一封都要重要,由是看得很郑重,一字一句的,边看心中还边在默念着。
信的最前面,密探简单地解释了一番消息源自于何——当年在玉龙关苦战中,侥幸活下的大晏士兵,还有几个良知尚存的南夷老人。
“南夷入关……晏悯卖城求荣……以一城换取安宁……南夷皆将大晏百姓称之为人畜,囚于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年大雪、来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饥荒……关中百姓饿死无数……瘟疫……啃树皮……易子而食……曝尸于城墙上……”
念到后面,他已是力竭,再撑不起气力继续念下去了。人间惨剧仿佛随着入眼的字词一起,复现在他的脑中。
信中还有言,李浔父亲被斩首后,头颅吊在城墙上示众。
如此,不免让他想到了被锁在暗室中十多年的母后,腐化成一具白骨,却还在供晏悯泄愤。
克制着波涛汹涌的情绪读完,他狠狠地往外吐出了一口气,才发现指尖连带着指甲已经嵌入了掌心的肉当中,他却疼痛不自知。
李浔的欺瞒与利用是不争的事实,可越是了解对方,也就越是理解对方的恨。
因为帝王不仁、因为天子无义,所以失去了自己的双亲、妹妹、朋友,往后十多年如无根的浮萍在世间飘荡,任由这人世的风雨吹打。如此煎熬地活着,人生只剩下了苦痛。
他想,大抵这么多年,恨已经成为了李浔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而他都做过些什么呢?
晏淮清不轻怠自己所受过的欺骗,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对于这些真相的不屑,这无异于又在对方溃败的伤口中剜了一刀。
时至今日,他也终于肯承认自己确实不恨了,连带着那些浅薄、脆弱的愤懑也褪去。
但心绪淡去,竟只剩下疲惫。
窗外一声急风,沉浸在思绪当中的晏淮清被惊醒,他用掌心碾平了手中被自己抓皱的信,细致地折好之后,揣在了怀中。